Board logo

標題: 往事並不如煙-最後的貴族 [打印本頁]

作者: hkbdsm    時間: 2004-6-1 07:02 PM     標題: 往事並不如煙-最後的貴族

最後的貴族——康同璧母女之印像   康同璧,女,字文佩,號華,廣東南海人,1886年2月生。康有為次女。早年赴美國留學。先後入哈佛大學及加林甫大學,畢業後回國。歷任萬國婦女會副會長、山東道德會長、中國婦女會會長。曾在傅作義召開的華北七省參議會上被推為代表,與人民解放軍商談和平解放北平事宜。1951年7月被聘任為中央文史館館員,是北京市人民代表,第二、三、四全國政協委員。1969年8月17日病故,終年83歲。 ——摘自《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傳略》   我在校讀書的時候,有位同窗是城市平民出身,那個年代由于階級成分好,很受組織信任。當我畢業發配到邊陲,她被留校當了研究人員。到了“文革”時期,自然又是造反派成員。“改革開放”以後,她突然宣布自己本乃末代皇帝宣統一個妃子的近親。“哇!灰姑娘一夜成公主。”——自信息發布,與之共事數十載的同事,無不愕然。適值單位最後實施福利分房,她給統戰部打了報告,言明皇親國戚的貴族身份,以求統戰。報告轉給了文化部(我所供職的中國藝術研究院直屬該部)。結果,滿足了“被統戰”的期待,實現了分房的要求。   而今隨意翻開一張報紙,“貴族”兩字隨處可見,什麼世襲貴族、東方貴族、白領貴族、單身貴族、金卡貴族、精神貴族。與之相搭配的圖片,不外乎豪宅別墅,靚車華服,美酒佳肴。把這些東西摞起來,簡直就是一本時尚大觀,看了足以讓人頭暈目眩,進而想入非非。可以說,貴族生活、貴族氣派、貴族氣質,已是當今眾多少男的理想,無數少女的美夢。   總之,解放後曾與“地富反壞右”一樣被視為棄履的“貴族”二字,到了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以後,又陡然時興起來,登時身價百倍。而我真正懂得什麼是“貴族”,是在認識了康同璧母女以後。其實,它根本不是什麼用來炫耀、用以兌換到各種利益或實惠的名片,也非香車寶馬、綾羅綢緞、燈紅酒綠的奢華生活。   我們一家人認識康同璧,是反右以後的事。   1958年初,反右運動結束了。戴上頭號右派帽子的父親(姓章名伯鈞)經過無數次親人檢舉、朋友倒戈、同僚揭發的教訓以後,在待人接物方面很開竅了,也很收斂了。比如,在公開場合,他一般不主動招呼人,哪怕這個人是從前的下屬。又如,在非公開場合,一般不邀請他人聚會,哪怕這個“他人”是昔日之好友。   既然人家都不跟你玩了,那只好自己跟自己玩吧。于是,不久便形成了一個右派小群體,或叫小圈子。由于父親是右派之首,也由于我們全家好客,加之,上邊給父親保留了大四合院,小轎車及好廚師等等。所以,一群“烏合之眾”的落腳點,大都選在東吉祥胡同10號。這是我家的地址,現在它已一分為二,正院住的是中共高官,先搬進去住的是萬里,後為段君毅。跨院分給了藝壇領導高佔祥。   右派圈子的人,聚攏一起也很熱鬧。清茶一杯,有說有笑。聊國際政治的是羅隆基;談佛學和古詩詞的是陳銘樞;既說社會新聞、又講烹調藝術的是陳銘德、鄧季惺夫婦。在有來有往中,彼此尊重,相互關心。一人病了,其他幾個會自動傳遞消息,或電話問候,或登門探視。在無所事事的日子里,這種交往是他們的生活內容。在孤立壓抑的環境中,這個聚會是他們的慶典和節日。一般人是害怕這個右派圈子的,而唯一沒有右派帽子的加入者,便是康同璧及其女兒羅儀鳳。   記得是1959年的春季,父母同去全國政協的小吃部喝午茶。傍晚歸來,父親是一臉的喜色。   我問母親︰“爸爸為啥這麼高興?”   母親說︰“自我們戴上帽子,今天頭一回遇到有人主動過來做自我介紹,並說希望能認識你爸爸。”   “難道這人不知道咱老爸是右派嗎?”   “當然知道。但她說以能結識章先生為榮。”   “他是誰?”   “她就是康有為的二女兒,叫康同璧。”   “她有多大?”我問。   “大概有七十歲了。”母親遂又補充道︰“康老和她的女兒說,後天請我們去她家做客呢!”   父親好久沒當過客人了——想到這里,我替父親高興。   第三天,父母去了。康氏母女的盛情款待,令父母感動不已。   母親說︰“一切都出乎想像。康老住在東四十條何家口的一所大宅院。我們原先以為不過是小坐,喝茶罷了。到了那里,才知道是要吃晚飯的。而且請我們吃的菜肴,是她女兒羅儀鳳親自下廚操持的。盡管屬于粵菜,那味道與街面的菜館就是不一樣。單是那又糯又香的廣東羅卜糕,你爸爸就夾了好幾塊。”   父親欣賞康同璧的個人修養和藝術才華。說︰“果然名不虛傳哇!難怪康有為那麼疼愛這個女兒。她英文好,詩詞好,繪畫好。今天老人家拿出的幾幅自己畫的山水畫,可謂蒼古清雋,情趣天然。依我看,她的畫和那些專業畫家不相上下。”   其實,我心里清楚︰讓父母最為贊嘆的,是康同璧母女對自己的態度。   過了一個禮拜,父親提出來要在家中回請康氏母女。   未及母親表態,我高舉雙手,叫道︰“我同意!我贊成!”   父親也舉手,並向母親叫道︰“二比一,通過。”   三人復大笑。   母親用手指著我的嘴巴,說︰“是不是嘴讒了?”   “不,”我辯解道︰“我想見見她們。”   經過緊張的準備,一切就緒。父母視康老為貴客,又是首次登門的緣故,所以決定不讓小孩上席。我听了,不怎麼慪氣,反正能躲在玻璃隔扇後面偷看,偷听。   雜花生樹,飛鳥穿林,正是氣候宜人的暮春時節。下午三點,父親讓司機開著老別克小轎車接客人。   康同璧母女一走進我家闊大的庭院,便駐足欣賞我家的楹聯、花壇、魚缸及樹木。老人看見正房前廊一字排開的八盆臘梅,不禁發出了驚嘆︰“這梅太好了,枝干蒼勁、縱橫有致,可以入畫了。”   父親說︰“康老,你知道為什麼這八盆臘梅這樣好嗎?”   “當然是你養得好哇。”   “不,因為送花的人是梅蘭芳。”   康同璧听罷,一直站在那里不肯走。我則一直站在玻璃窗的後面打量她。應該說,臉是老人全身最美的部分。那平直的額頭,端正的鼻子,細白的牙齒,彎彎的細眉,明亮的眼楮,可使人忘卻歲月時光。她身著青色暗花軟緞通袖旗袍,那袍邊、領口、袖口都壓瓖著三分寬的滾花錦邊。旗袍之上,另套青背心。腳上,是雙黑色軟底繡花鞋。一種清虛疏朗的神韻,使老人呈現出慈祥之美。系在脖子上的淡紫褐色絲巾和胸前的肉色珊瑚別針,在陽光折射下似一道流波,平添出幾許生動之氣。染得黑玉般的頭發盤在後頸,繞成一個松松的圓髻。而這稀疏的頭發和舊式發型,則描述出往日滄桑。   跟在康同璧身後的,是女兒羅儀鳳,從外表判斷,約有四十歲上下。她全身藍色︰藍旗袍,藍手袋,藍紗巾,以及一副大大的灰藍色太陽鏡。港式剪裁的旗袍緊裹著少女般的身材,並使所有的線條均無可指摘。雖然一襲素色,但一切都是上等氣派的典雅氣質。走進客廳,羅儀鳳摘下眼鏡後,我才得以看清她的容貌。老實講,嬌小玲瓏的她即使年輕時,也算不得漂亮。臉上敷著的一層薄粉,似乎遮蓋不住那貧血的蒼白。嘴巴寬大,嘴唇亦無血色。她的眼珠特別地黑,往里深陷,在一道青色眼圈的映襯下,非常幽深。這高貴神態的後面,似乎還隱含著女性的一種傷感氣質。   大圓茶幾上,擺滿了母親從北京最好的食品店里買來的各種西點和水果。父母與客人聊天。剛開始,還听得見康氏母女說話。半小時後,客廳里就只有父親的聲音了。我躲在連通客廳的玻璃隔扇後面,目不轉楮地瞧著。忽然,我發現羅儀鳳把鞋穿錯了︰怎麼一只腳穿的是藍色的皮鞋,而另一只是白色的呢?于是,父親說的話,我全都听不見了,只是專注于那雙腳,琢磨著那雙鞋。而在下定羅儀鳳是于匆忙中穿錯一只鞋的結論之後,我無論如何也憋不住了,有如父親發現社會有問題,就非得站出來提意見一樣。   我大喊︰“媽媽!”   母親聞聲而至,問︰“你躲在這里做什麼?”   我面帶焦憂之色,說︰“請你告訴羅儀鳳阿姨,她把鞋穿錯了。”   母親不回答我,邊笑邊往客廳走去,來到羅儀鳳面前俯耳說了兩句。羅儀鳳遂朝著玻璃隔扇,笑道︰“請章小姐出來看看我的鞋,可以嗎?”   我有些難為情地跨出玻璃隔扇,走到客廳,來到她的面前定楮一看︰天哪!原來她的鞋,左右兩色,從中縫分開,一半藍、一半白。   羅儀鳳微笑著,解釋道︰“不怪小姑娘,這是意大利的新樣式,國內還很少見。”   父親也笑了。我知道︰在他的笑容里,有替我難為情的成分。   康同璧拉著我的手,問︰“你叫什麼名字?”   “小愚。”   “哪個愚字?”老人又問。   “愚,笨的意思。”   “哦,大智若愚嘛!”   再問︰“那大名呢?”   “章詒和。”   “詒樂和平。你爸爸給你起的名字太好了!”康同璧弄清了“詒”字後,立即這樣夸道,並一定讓我坐在她的身邊。   我就是在一種尷尬的處境中,結識了康有為的後代。父親讓我尊康同璧為康老,稱羅儀鳳為羅姨。   後來,康同璧送來她的兩幅畫作。大幅的山水,送給父親。小幅的,送母親。作品的氣勢、用筆及題款,令人無論如何想像不到它出自一個女人之手,出自一個七十歲女性老人的筆下。從此章、康兩家經常往來,而康同璧就成為父親戴上右派帽子以後,結識的新朋友。父親欣賞她的才華,更感佩她的膽識。   康有為的後代,人數不少,其中的絕大部分在海外。康同璧就讀于哈佛,丈夫姓羅名昌,曾任民國政府派駐倫敦的總領事。(二十世紀)五十年代,老人唯一的兒子定居美國,自己卻帶著唯一的女兒生活在社會主義中國。   父親曾經問︰“康老,你為什麼要留在大陸?”   她答︰“我要在這里做些事,給先父修訂年譜,整理遺書,遺稿。”   “除了政協委員的榮譽之外,政府對你還有什麼安排?”   “中央文史館館員。”康同璧停頓片刻,又說︰“建國之初,我們的領袖還是有愛才之心,也有容人之量。毛主席和我第一次見面,便翹起大拇指說‘我是支那第一人。ヾ’——我听了,非常吃驚。沒有想到他看見我,就馬上背誦出我十九歲獨自登上印度大吉嶺時寫的詩。這樣的態度與氣派,當然能夠吸引許多人從海外歸來。”   老人所言,決非虛詞。一次在人大三樓小禮堂舉辦文藝晚會,我與父親同去,坐在靠後的位置。為了能看清演出,康同璧坐在了第一排。開演前三分鐘,毛澤東進了會場。當他看見了這個“支那第一人”的時候,便主動走過去,俯身與之握手。當時康同璧帶著花鏡,正專注于節目單。她認清來者,即匆忙起身。微笑的毛澤東,即用手按住了老人的肩膀。許多人見到了這個場面。   我身邊的一個官員模樣的中年人,對他身邊的夫人說︰“這老太太不知是哪個將軍或烈士的媽媽,面子可真大,咱們的毛主席都要過去跟她打招呼。”   我忍不住,插了句嘴︰“她不是誰的媽媽,她是康有為的女兒。”   “誰是康有為?”那中年人的夫人追問。   我大笑不止,父親狠狠瞪我一眼。   一天下午,父母乘車外出,歸來時路過東四十條,看天色尚早,決定順便去看望康同璧。跨進大門,就看見康同璧和一些容貌蒼老的人悠閑地坐在院子里。一張大圓桌,上面擺著茶具,雜食及瓜果。正是殘夏、初秋的轉折時節,整座庭院散發出馥郁的草木氣息,幾棵枝干舒展的老樹,綻放出潔白的花朵。這里,既令人心曠神怡,又呈現出一種令人惆悵的魅力。作為不速之客的父親一下子面對那麼多的生人,臉上的表情一時也好像找不到適當的歸宿。康老很高興,一再請父母坐下,共賞院中秋色。在所有的客人里,父親只認得載濤ゝ。   康同璧用手指那開著白色花朵的樹木,對父親說︰“這是御賜太平花,是當年皇上(即光緒皇帝)賞賜給先父的。所以,每年的花開時節,我都要叫儀鳳準備茶點,在這里賞花。來聚會的,自然也都是老人啦!”接著,羅儀鳳把張之洞、張勛、林則徐的後人,以及愛新覺羅家族的後代,逐一介紹給我的父母。   園中一片舊日風景。顯然,這是一個有著固定成員與特殊含義的聚會。在康同璧安排的寬裕悠然的環境里,他們的一舉一動,都成為對歷史的重溫與懷念。主客談話的內容是詩,連其中一個相貌清秀的中年女性,也是滿口辭章。而這恰恰是父親最不精通的話題,父母很快告辭。   回到家里,父親把這件事講述給我听。在他的講述里,流溢出一種嘆服。在父親的感受里,康家的舉動不僅是出于禮貌,而且是一種美德。這種禮貌與美德,給人以精神撫慰和心靈的溫暖。康同璧款待朋友之殷勤敦厚,對前朝舊友的涵容忠忱,是少有的。一切以“忠義”為先——老人恪守這個信條自屬于舊道德,完全是老式做派。而那時,官方正在全社會強力推行“階級、階級斗爭”學說,貫徹“政治掛帥”的思想路線。   有意思的是,康同璧在認識父親以後,又提出很想結識羅隆基。父親當然高興,並很快做了見面的安排。因為都姓羅,所以康氏母女與羅隆基一見面,便“自來熟”。   “五百年前是一家。”羅隆基高興地對康同璧說︰“我正孤單度日,現在我有妹妹啦!以後窮了,病了,有妹妹照顧,我不怕了。”   羅儀鳳則說︰“我有個哥哥,很疼自己,可惜在國外。現在好了,又來了一個。”   總之,康氏母女都很喜歡羅隆基。後來,父親又把章乃器、陳銘德、鄧季惺等人,介紹給康氏母女。這些人經常聚會,聚會多在我家。我家的聚會只要有羅隆基在場,就會變成個沙龍。而羅隆基身邊由于有了一個未婚女性,人也顯得格外精神。一有縫隙,他便滔滔不絕,夸示自己很有學問。遇此情況,父親每每暗自發笑。羅儀鳳則很少開口,但很注意羅隆基的談話。即使在他和父親談論民盟的往事,康同璧的這個女兒也很專注。那不移動的注視,意味深長。有時,在她的臉上,還浮散著一陣紅暈。   後來,羅隆基除了在我家與康氏母女聚會,自己還去東四十條登門拜訪。後來,他又單獨在自己的住所請康同璧母女吃茶點、喝咖啡。   三年自然災害來了,連國家元首都發出了“忙時吃干,閑時吃稀”的號召。一兩油,二兩芝麻醬,三兩瓜子,半斤花生,是市民百姓逢年過節的特別供應。它們似金子般地珍貴。為了多吃一口飯、多爭一塊肉,兄弟打架,姐妹吵嘴,夫妻反目,父子翻臉的事,屢見不鮮。也就在這個時期,康氏母女凡來我家,羅儀鳳必帶些糖果或點心。   到了物質極度匱乏的緊張階段,羅儀鳳不再送糖果糕點。一次在我家聚會吃午茶,她趁別人不注意的空隙,朝母親的手里遞上一個兩寸長、一寸來寬的自制小信封,並用食指封嘴的手勢告訴母親︰別吱聲。客人走後,母親拆開一看,全家大驚︰是北京市政府根據僑匯多寡發給在京僑眷的專用糕點票,糖票,布票,且數額不少。   父親激動地說︰“這是康老的兒子從海外孝敬老人的,我們不能收。”   母親撥通電話,向羅儀鳳表示︰“伯鈞和我們全家,不能接受這樣的重禮。康老年邁,需要營養。再說,我們的生活比一般老百姓強多了。”   那邊廂,傳過來康同璧的聲音︰“我的生活很好,你們不要客氣了。我的生活原則是——有難同當,有福同享。”   在以後的三年時間里,母親不斷地從羅儀鳳手里接過裝著僑匯票的小信封。母親懷揣小信封,由我陪著去坐落在王府井大街的僑匯商店買點心,買白糖,買花布。那個商店,永遠是滿滿的人,長長的隊。大家都在安心排隊,耐心等待。   我和母親捧著這些最緊俏的食品和物品,一路上誰也不說話,懷著一種復雜的心情回到家中。母親把東西一件件攤開,父親看後,說︰“康同璧不說解放全人類,卻從救一個人開始。”   誰都明白,父親的這句話是個啥意思。   母親拿著這些稀罕之物,曾招待或轉贈別的人。如儲安平,馮亦代。他們的處境比父親更差。   到了春節前夕,康氏母女總要送來一小盆長滿花蕾的水仙。羅儀鳳還要在每根花睫的部位套上五分寬的紅紙圈。如果有四個花鍵,那就並列著有四個紅色紙圈。水仙自有春意,而這寸寸紅,則帶出了喜慶氣氛。   母親望著它,連連贊嘆︰“什麼東西到了康家人手里,就與眾不同了。”   即使到了文化大革命階段,在康氏母女節儉度日的年月,羅儀鳳把鋪曬在窗台的橘皮,統統做成醬,還要把這一瓶瓶橘皮果醬塞進我的書包,讓我帶給父母。母親舍不得吃這些果醬,連連嘆道︰“看看儀鳳,你就懂得什麼叫俠骨柔腸了。”听說我家在使用蜂窩煤爐子取暖,羅儀鳳就親手教我做一種取名為“艾森豪威爾湯”的美式湯菜。並介紹說︰“這是艾森豪威爾將軍在二戰軍營里的發明。”   老太太還補充說︰“這湯又便宜又營養,只是費火。你一定要給爸爸媽媽多做幾次,叫他倆多喝些湯,對身體有好處。”   與康同璧母女幾年的交往,使我認識到貴族紳士和物質金錢的雙重關系。一方面,他(她)們身居在上層社會,必須手中有錢,以維持高貴的生活;另一方面,但凡一個真正的貴族紳士,又都看不起錢,並不把物質的東西看得很重。所以,在他(她)們心中,那些商人、老板、經紀人,決非gentleman。儲安平在他的那本有名的《英國采風錄》里,拿出整整一章的篇幅,去描繪、剖析貴族和貴族社會。他這樣寫道︰“英國教育的最大目的,是使每一個人都成為君子紳士(gentleman)。一個英國父親,當他的兒子還沒有成為一個man時,即已希望他成為一個gentleman。英人以為一個真正的君子是一個真正高貴的人。正直,不偏私(disinteregted),不畏難(capable of exposing himself),甚至能為了他人而犧牲自己。他(她)不僅是一個有榮譽的人,並且是一個有良知的人。”ゞ如果說,康氏母女讓我懂得什麼是貴族的話;那麼儲安平的這段話,便教會我如何判別真假貴族。   也就在這個困難時期,右派們的聚會成了聚餐,並實行AA制。每次聚會,父母都會帶上我。這時,我漸漸發現羅儀鳳的衣著,從講究轉變為漂亮。像過去不怎麼穿的翠綠色,也上了身。頭發油亮油亮的,發式也是經過精心梳理,越發地洋氣了。更大的變化是在聚會中,她和羅隆基常開小會,而且說英文。有一次,我們在西單絨線胡同的四川飯店吃晚飯。飯畢,大家步出這座昔日的王府。我們都來到了大門,他倆還拉在後面老遠。   我返身要催他倆,父親一把拽住了我,嗔道︰“傻丫頭!”   月色下,庭院中遲開的花朵,吐露著芬芳。他倆說的是英語,羅儀鳳語調溫軟,雙眸迷茫又發著光。羅隆基的身心,好像都一齊被那雙黑眼楮吸了過去。   羅儀鳳經受不住羅隆基的感情攻勢,也抵擋不了羅隆基的個人魅力。于是,這以兄妹相稱的一對,開始了長達數年的戀愛。除了單獨約會,電話、書信是他們來往的主要方式。   見此情景,父親不無擔憂地說︰“努生(即羅隆基的字)是舊病復發,一遇女性即獻殷勤。可憐康有為的這個外孫女,真的是在戀愛了。”   一次,康氏母女到我家作客。人剛坐定,電話鈴就響了——是羅隆基打來,問︰“儀鳳到了沒有?”   這個用英語交談的電話,足足打了半個小時。父親很不高興,嘴里直嘟囔︰“這個努生,談情說愛也不分場合。”   電話打完,羅儀鳳回到客廳,略帶靦腆地霎著眼楮。我發現,她那張原本不怎麼漂亮的臉,竟因興奮而生動,因生動而美麗起來。   不久,羅隆基的好友趙君邁々來我家閑談。父親關切地問︰“老趙,到底努生和儀鳳關系怎麼樣了?”   趙君邁說︰“你們不都看見啦?就是那樣一種關系吧。”   父親索性直言︰“我想知道努生的態度。他怕是又在逢場作戲吧?”   趙君邁沒有立刻做出回答。他起身站到客廳中央,舉臂抬腿,打了兩手太極拳。然後慢條斯理地說︰“伯老,你這不是在給我出難題嗎?努生這個人的性情和毛病,你是清楚的。他現在對儀鳳是熱烈的,將來會不會冷淡下來,誰也不敢打這個保票。”   羅儀鳳在明知羅隆基是右派的前提下,奉獻出自己近乎神聖的感情——這讓父親非常尊重和心疼她,並擔憂這場戀愛的前景。因為自從羅隆基和妻子王右家分手以後,他熱戀過不少的女人,卻無一人與之攜手到白頭。故父親常說︰“沒有辦法!負心的總是努生,可又總是有女人自願上鉤。”   極想成全好事的,是母親。她興沖沖地說︰“他們要真的成了,那敢情好。老羅的生活有人照料,儀鳳的未來也有了歸宿。再說,他們是般配的。儀鳳的出身、學識、教養,性情哪點比不過老羅?”   “李大姐(母親姓李名健生)說得對。”趙君邁附和道︰“我見過羅儀鳳寫給努生的信,全是用英文書寫。句式、修辭、包括語調,都是那麼地簡潔明淨、含蓄優美。一般的英國人,也寫不出那麼精美考究的書面語言。別看努生總夸自己的英文如何如何,依我看無論是說、還是寫,他都不是羅儀鳳的對手。”   “老羅為什麼把情書拿給外人看呢?”母親的問話,顯然是對羅隆基的這個舉動有所不滿。   “李大姐,你不要誤會。”趙君邁趕忙解釋︰“這不是努生有意公開情書,而是震驚于儀鳳的文字表達水平。他挑出一封信讓我欣賞。我一邊讀信,他就一邊感嘆︰‘我的這個妹妹寫信的口氣,不僅是徹底的西化,而且還是貴族化的。我搞不明白她是從哪里學來的這個本事?’”   而父親的歸結是︰“這兩人都是在戀愛。不過,羅隆基用的是情,羅儀鳳用的是心。至于結局嘛,恐怕主要取決于努生了。”   在給第一批右派摘帽的時候,為安撫父親和羅隆基,上邊組織他們南下參觀。父親參觀的線路是江浙;羅隆基走的是湘贛。而與羅隆基相伴的人,是康同璧母女。   在車廂里,父親悄悄對母親說︰“看來,中央統戰部很掌握、也很會利用羅隆基與康氏母女的特殊關系呀。”   此行歡愉而愜意。加之感情的注入,無論羅隆基還是羅儀鳳,無不顯現出充沛的力量。他們返京後,在我家聚會了一次。父母發現身材消瘦的羅儀鳳竟豐滿了一些,倆人暗自高興。   經過一段時光,羅儀鳳以為到了收獲愛情的季節。她在給羅隆基送去的生日蛋糕上,親手用奶油繪制出兩顆並列的心。心是紅色的,丘比特箭從中穿過。此外,還有花,有信。羅隆基接到生日禮物,大驚失色。這是他萬萬沒有料到的。他不知該如何回應,便向父親求救。   父親責怪羅隆基不該大獻殷勤,說︰“你半輩子的羅曼蒂克,有一部書厚。但現在的你是個右派,而人家出身名門,至今未婚,如今能袒露心曲,已是極果敢、極嚴肅的舉動。如果講般配的話,羅儀鳳實在是配得過你,就看你有無誠意了。再說,選擇妻子,主要在于心地好,其余的都無關緊要。”   羅隆基說︰“我們只能是互稱兄妹,而不可結為夫妻。”   父親問︰“你主動接近她,現在又回絕她。努生,你到底搞什麼名堂?”   羅隆基支吾半天,說不出一條理由。   “你是嫌人家老了,也不夠漂亮吧?”父親的話,讓羅隆基啞口無言。   後來,盡管他們二人的關系再沒有向婚姻之途發展,畢竟羅儀鳳是康有為的後代,對羅隆基仍以禮相待。每逢端午、中秋或重陽,父母都會收到羅儀鳳自制的糕點。有時,母親打電話問羅隆基如何過節。   羅隆基答︰“幸有妹妹送來點心,方知今夕為何夕。”   如果說,戀愛對羅隆基是享受的話,那麼,戀愛對羅儀鳳,就是消耗。消耗了許多的時間,許多的心力,許多的感情。而進入中年的女人,怕的就是消耗。不久,羅儀鳳得知羅隆基在與自己繼續保持往來的同時,陷入了另一場戀愛。那個女人雖說不是燕京畢業,也不精通英語,但是精通打牌,擅長跳舞,活潑漂亮,頗具風韻。她與羅隆基從牌桌搭檔、舞場搭檔關系開始,便一發而不可收拾。為了她,羅隆基還與其兄(時為中國科學院副院長)大鬧一場,甚至鬧到周恩來那里。這,對羅儀鳳是致命的一擊。我知道,羅儀鳳無論怎樣地傾心羅隆基,也決不會跑到公眾場合去充任什麼牌友或舞伴的。   1963年秋,我被分配到四川省川劇團藝術室工作。羅儀鳳陪伴全國政協委員的母親來成都視察。在錦江賓館,趁著母親睡覺,她一連幾個小時在述說這件事。   “小愚,如果他(指羅隆基)向我求婚,我也是決不嫁的。”她用陰沉的聲音說出了這樣一句話。   “羅姨,為什麼?”   “我嫌他髒,骯髒。”她語調平靜,嘴角卻在顫抖。顯然,在這平靜的語調里,蘊涵著無比的怨恨。   我發現她一下子老了。   羅儀鳳是何等的聰穎,當知羅隆基的浪漫天性及過去之種種。但她仍投身其中,往而不返。之所以如此,大概是要給自己日趨枯涸的人生,編織出一個最後的幻像,一個幸福又奇魅的幻像。羅儀鳳曾經將這次令她心碎的感情經歷用文字寫了出來,以傾吐內心的痛苦與不平。寫完以後,卻始終未示于人。“問世間,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許。天南地北雙飛客,老翅幾回寒暑?”——元好問的這首《摸魚兒》,替天下為情所苦所累者發出了永恆的追詰。看來,比死亡還神秘的,真的就是愛情了。這場錐心刺骨的戀愛從明亮的粉紅色開始,到黯淡的灰黑色結束。而從開始到結束,羅儀鳳一直瞞著她的母親。在情感生活中能持久地保持這樣一種虔心、凝韌、隱忍的態度,一般女性是辦不到的。儲安平曾說︰“賢良、寬恕及自愛之中盡心與克制,是當今世界上最好的妻子的品行。”羅儀鳳的身上就有這種品行,只是應了父親的那句話︰“努生無慧眼,也無福份哇!”   兩年後,羅隆基突發心髒病死在了家中。   消息傳出,康同璧立即給父親打電話,問︰“羅先生猝然而去,我和女兒夜不能寐,悲痛又震驚。我要寫副挽聯,以表達哀思。不知寫好後,該送至何處?”   父親說︰“老人家,你一個字也不要寫,努生是右派。據我所知,對他的死民盟中央是不舉行任何儀式的。”   “怎麼可以這樣做?一個普通人走了,也是要做喪事的。章先生,我們是不是可以問問統戰部。”康同璧的情緒有些激揚。   不知如何作答的父親,掛斷了電話。   老太太哪里曉得︰給民盟中央拿主意的,正是統戰部。   我在四川省川劇團的幾年,備受打擊和歧視。說在藝術室工作,實際上派給我的活兒是白天弄幻燈,晚上打字幕。我不敢把自己工作的真實情況告訴家里,怕父親傷心母親落淚,卻很自然地想到了康氏母女,貿然地給康家寫信,訴說滿腹的委屈和憤怒。因為在我的直覺中,她倆是最可信賴的。直到“文革”前夕,我們始終保持著書信往來。康家的復信,顯然是由人代筆。但信中表現出的悲憫、溫良與仁愛,則發自康氏母女的內心。1964年底,臨近聖誕節了。羅儀鳳隨信寄給我一個極其精美的金魚書簽,它用工筆繪制而成,形態乖巧,色澤艷麗。信上說︰“這條魚靈動又快樂,它就是我們眼中的你。”我捧著它,看著它,愛不釋手,又泫然欲泣。   文化大革命時期,我有很長一段時間住在康家。這使我對康同璧母女,有了較為深入的往來和了解。從1966年的8月開始,我家就經歷著無日夜之分的抄家和洗劫。整座四合院被紅衛兵、造反派佔領,全家人被驅趕到緊挨大門的傳達室和警衛室。   1967年春季的一個深夜,父母和我已經睡下。突然,暴烈的叫罵聲、撞擊聲把我們驚醒。當父母和我從木板床上剛翻身坐起,一群紅衛兵已用腳踹開了門。打頭的一個,只有十六、七歲的年紀,如果不鬧革命的話,該在中學讀書。他在問完“誰是章伯鈞?”這樣一句話以後,就命令大家動手抄家。   我家經過無數次的抄家,只剩下板床,木凳,棉被之類。所以,這次洗劫對他們來說,收獲實在太小,太小。這個打頭的,看見我們的手腕上還有表。于是,把表“洗”了。其中包括父親送給母親的“摩凡陀”,父親送給姐姐的“勞力士”以及他自己戴的“歐米茄”。他們走後,母親發現晚飯後放在桌上的一塊冰糖,也被紅衛兵“洗”了。   翌日,吃過早飯。神色嚴肅的父親對母親說︰“健生,這個家太不安全。讓小愚到外面去住吧。”   母親同意了。我不同意,說︰“我要和你們在一起。”   父親說︰“你白天和我們在一起,只是不要在家過夜,太危險。”   “爸,你讓我住到哪兒去?再說,誰有膽量讓章伯鈞的女兒住在自己家里呢?”   父親想了想,說︰“現在,我們只有找真正的保皇黨了。”   母親怪道︰“事情到了這個時候,你還在開玩笑。”   “哪里是在開玩笑,我說的保皇黨是指康同璧。听說,她的住所至今還沒有外人搬進去住。”   我真的佩服父親,不管處在什麼樣的險境,都不失清醒。當日下午,父親叫我拿上睡衣和牙刷,跟他去東四十條何家口。   我說︰“我拿睡衣干嘛?還不知道人家同不同意呢?”   “會同意的,你把東西都帶上。”父親的口氣,不容爭辯。   我和父親搭乘13路公共汽車,便從地安門到了東四十條。當看見我和站立在我身後的父親的時候,康同璧母女興奮得將我倆抱住。   康同璧緊緊抓住父親的雙手,說︰“這真是一場噩夢哇!同住一個城市,卻彼此不明生死。”   羅儀鳳則說︰“從運動(指‘文革’)一開始,我們就掉進了地獄。”說罷,便去張羅茶葉,拿開水燙茶杯。   父親忙說︰“不要麻煩啦。今天我帶著小愚來,是有事相求康老。”   康同璧說︰“章先生,你有什麼事?只要我能做到,我和女兒盡量去辦。”   父親在介紹了家中屢遭抄家和“打砸搶”的情況之後,說︰“我老了,紅衛兵再怎麼搞我,無非骨頭一把,老命一條。可讓小愚住在這樣的危險環境里,我和健生就很不放心了。我想到你這里或許會安全一些,不知康老能否同意,讓她每晚留宿貴府。”   康同璧說︰“當然可以,而且我非常歡迎小愚來我家。”   父親听了,萬分地感激。   康同璧打量著父親,心疼地說︰“章先生瘦了,你千萬要保重哇!我現在出門不方便,不能去看健生,替我問候她吧。請轉告她,小愚在我這里是最安全的。叫她放心好了。”   父親隨即告辭。我挎著父親的臂膀,送至車站。父親叮囑道︰“這樣的家庭是有規矩的,你要守人家的規矩。稍有疏忽,便成失禮。我敢說,現在除了康同璧,再沒有第二個敢收留我們家的人了。”   路上,父親情緒不錯,話也多了。他說︰“康同璧的樂于助人,在一定程度上是受了家庭的影響。因為康有為就是這樣的一個人。”   接著,父親告訴我,現在的人只曉得徐悲鴻的畫好,卻不清楚他是如何成材的。當年的悲鴻在宜興老家,不過是個教書的。到了上海,窮得連飯都吃不上,還談什麼繪畫。這時遇見了哈同花園的總管,是他把悲鴻的一切生活費用包下來。後來,悲鴻想去法國進修深造,為此拜見了康有為。康有為稱贊悲鴻有志向,並說要給他弄個留學的官費名額,以便將來悲鴻在國外和蔣碧薇的生活也能寬裕些,得以專心習畫。很快,康有為給朋友寫信,通過教育總長傅增湘,促成了這件事。所以悲鴻成名後,不論什麼時候、什麼場合提起康有為都是滿懷崇敬與感激。後來在一個偶然的機會,我見到一幅徐悲鴻為康有為一家人畫的“全家福”。畫作是一個富有的溫州人從法國購得。有人質疑其真偽,我卻一口咬定︰它是真的!因為它的美艷、工整與仔細,都應和了徐悲鴻對康有為的虔誠之心和景仰之情。   ——父親剛走,羅儀鳳便忙著為我張羅起來。第一件事,即指點我盥洗間在何處,以及手紙、肥皂、牙刷、毛巾的擺放位置。第二件事,即帶我去我的臥室,讓我看看自己的床鋪、床單、棉被、枕頭,拖鞋以及床頭燈的開關,鬧鐘的使用。第三件事,即騰出一個空抽屜,讓我存放自己的內衣或小物品。第四件事,向我介紹家中的兩個男佣老郭和二陳。第五件事是告訴作息時間,如三餐的開飯鐘點。   我說︰“父親有交代,只住不吃。”   坐在一旁的康同璧睜大眼楮,說︰“小愚怎麼能只住不吃?到了我家,你就要听我的。”   最後達成妥協︰我只吃早餐。   由于在這里落腳,我才有了充裕的時間和條件去熟悉這所大宅院。康同璧告訴我︰房子的設計師就是自己的丈夫羅先生,風格是外中內西。所謂外中,就是指中式磚木建築,粉牆黛瓦,四合院格局。進大門,即有一道用原木、樹干及枝條搭造的柴扉,粗糙笨拙,顯得很原始,很不經意。但仔細打量卻發現不經意中,其實十分經意。院落里栽植著不加任何人工修飾的草與樹。過柴扉,入正門,當中經過的是一條“之”字形的石板路。石板色澤如硯,腳踏上去涼涼的,滑滑的。這一切讓人有置身鄉村的感覺,卻分明又都是經文化燻染過的、一派文人士大夫式的精致風雅。而所謂的內西,則指房間的使用和陳設。一進門便是一間小小的待客室︰高靠背布藝沙發,有刺繡的墊子,菱形花磚鋪裝成的地面,玲瓏活潑。客廳很大,鋪著紅地板。它按使用功能分做了三個空間,一邊是用來吃飯,一邊是用來會客,另有一角擺放著書櫃和寫字台,供讀書、作畫、寫字之用。   客廳里最惹眼的東西,是漂亮的英式壁爐以及與之相配的火具,還有銅制的台燈,煙缸和燭台等擺設。除了掛在壁爐上方的毛澤東水墨畫像以外,一切都是康同璧舊日風華的反光。與客廳相通的,是康氏母女寢室︰白牆壁,白家具,白窗簾,一塵不染。要不是母女的臥具分別是淡藍與淺粉的顏色,真聖潔得令人有些發寒。後來,羅儀鳳又帶我到與盥洗室相連的一間屋子,里面堆滿了許許多多的書籍和數不清的家具。那屋子大得似乎一眼望不到頭。極講究的是一道上空下實八屏雕花落地隔扇,木料上乘,雕工一流,它給這間大廳營造出華美氣派。   “這麼大的房子,原來是干嘛用的?”我問羅儀鳳。   “跳舞,開雞尾酒會。你瞧,那道玻璃隔扇是活的,能移動。移動的位置,是依據來客的多少而定。”   她又說︰“你現在看到的是前院,後院的房子更大,也更好。”   “那你和康老怎麼不住在後面?”我不解地問。   “讓給外交部的一個頭兒住了。”   “……”   當晚,我打開羅儀鳳為我準備的全套白色臥具,躺在小床上。和自己家里日夜的驚擾、惶悚相比,這里則是裝滿了寧靜與蒼涼。它們隨著縷縷清朗的風月星輝,直入心底,令我難以入睡。   第二天清晨,當我梳洗完畢走進客廳,即看見黑褐色菲律賓木質圓形餐桌上已擺好了小碗、小碟等餐具。約過了半小時,康老走了進來。還沒等我張口,她便問我昨夜睡得如何?我們坐定後,羅儀鳳開始上早餐︰每人一碗稀飯,桌子當中上的是一碟炸小銀魚,一碟豆腐乳,一盤烤得兩面黃的饅頭片。兩塊油糕,單放在一個小瓷盤里。   康老對我說︰“和從前不一樣了,現在我家吃得很簡單。不過,銀魚下稀飯,腐乳抹饅頭也還是好吃的。”她邊說邊挑了一片烤饅頭遞給我。在吃過薄薄的饅頭片後,老人又吃了一塊油糕。   羅儀鳳指著另一塊油糕,說︰“這是給你的。”   我有禮貌地謝絕了。盡管銀魚下稀飯、腐乳抹饅頭的味道,真的很好,我卻不知該對這頓早餐說些什麼。因為我的父母雖然做了牛鬼蛇神,每天早晨還是喝牛奶,吃雞蛋。私下里,我問也寄居在康家的一位上海小姐︰“康老為什麼吃得這樣簡單?”   她說︰“羅儀鳳沒有收入,一家人全靠康同璧在中央文史館的一百五十元的工資,以及靠後面院子收來的一點點房租。從前老太太的兒子常寄些外匯來。可從文化大革命開始,錢越寄越少,越寄越稀,後來就不寄了。原來她母女吃的早餐也是很齊備的,有蛋有奶,有面包黃油,有水果肉松。如今,家里的開銷一再緊縮,卻把老郭和二陳的工錢加了又加。”   “干嘛要加錢?”我不理解地問。   上海小姐說︰“還不是怕他們到居委會去胡說亂講瞎揭發唄!或到社會上勾結紅衛兵,引來造反派。現在的保姆雇工,可是惹不起的呀。”   我把康老的早餐向父母描述了一番,惹得他們十分不安。過一段時間,我覺得康老家的早餐也很不錯。尤其是豆腐乳,第一天的味道,似乎與第二天的不同,第二天的又與第三日相異。我把這個味覺感受告訴給羅儀鳳,她竟興奮起來。   一天早上,天氣特別好。雖說是初冬,城市披上了灰沉沉的外衣,樹葉也完全落光,可這是一個晴天,金色的陽光如美酒,人的心情也舒展了許多。早餐後,羅儀鳳問︰“小愚,你今天能跑一趟路,幫我買點東西嗎?”   “當然可以啦!你說,買什麼?”   “豆腐乳。”   “行,這很方便的。一會兒,我回家的時候順便到地安門副食店就買了。”   羅儀鳳拍著我的肩膀說︰“章家二小姐,你不是說我家的豆腐乳好吃嗎?這好吃的東西可不是隨便就能買到的。”   “羅姨,我該去哪兒買?”   “前門路東,一家專門賣豆腐乳的商店。現在叫向陽腐乳商店了。”   “行,我這就去。”我轉身即走。   羅儀鳳拽住我,說︰“別忙。”   我說︰“你不用給我錢。”   “不是錢,是給你拿盛豆腐乳的盒子。”   “什麼盒子?”   “你呆會兒就明白了。”說罷,她進了里屋。不大功夫,雙手舉著很漂亮的六個外國巧克力鐵盒,走了出來。見我吃驚的樣子,羅儀鳳笑了。放下鐵盒,她從上衣口袋里掏出一張便簽遞給我。我接過來看,又是一驚。原來那上面排列著各種各樣,形形色色的豆腐乳名稱。什麼王致和豆腐乳,廣東腐乳,紹興腐乳,玫瑰腐乳,蝦子腐乳……羅儀鳳像交代要事那樣告訴我︰每種豆腐乳買二十塊,一種豆腐乳放進一個鐵盒,千萬別搞混了。買的時候一定向售貨員多要些腐乳汁。   她解釋道︰“用豆腐乳的湯汁抹饅頭,最好。這也就是我非要用巧克力盒子裝它們的道理。”   羅儀鳳拿出十塊錢,非要我收下。我不肯,見她真有些急了,我才把錢放進口袋。   她說︰“小愚,我要告訴你,豆腐乳買好後回家的一趟路,才是最累的。因為六個鐵盒子一定要平端著走,否則,所有湯汁都要流出來。為了減輕累的感覺,你一路上可以想點快樂的事情。端鐵盒走路一定要挺胸,如果躬腰駝背地走路,你會越走越累。”說罷,她捧起裝著鐵盒的布袋,昂首挺胸地沿著餐桌走了一圈。那神態、那姿勢,那表情,活像是手托銀盤穿梭于巴黎酒店菜館的女侍,神采飛揚。   “羅姨!”我叫了她一聲,笑著撲到她的懷里。   我按照羅儀鳳繪制的前門街道示意圖和豆腐乳細目表,順利地買到了五種豆腐乳(有一種缺貨),並讓和氣可親的老售貨員在里面澆上許多湯汁。在歸途,我不但想著快樂的事情,且始終精神抖擻,器宇軒昂。冬天的太陽,也同樣的溫暖。這時的我,一下子全懂了——雖“坐銷歲月于幽憂困菀之下”而生趣未失,盡其可能地保留審美的人生態度和精致的生活藝術。難怪康家的簡單早餐,那麼好吃!   一日下午,冬雨霏霏,晚上我沒有回到康家。飯後,一家人圍爐聊天。   父母對我提起了章乃器。母親告訴我,1966年8月章乃器被一群紅衛兵拉到王府井,參加“集體打人”大會,由于他拒不認罪,態度惡劣,被打得皮開肉綻,鮮血淋灕,渾身上下見不到一塊好肉。紅衛兵把他的家抄個精光,還當著他的面,把新夫人王者香活活打死。一個蹬三輪的車夫,見他還有一口氣,便把他拖上車,拉回了家。誰見了,誰都說他活不過三日。可章乃器不愧是條硬漢,靠著氣功和意志,居然活了下來。民建中央和全國工商聯的那些干部,沒有一個理他,同情他。倒是原來糧食部的一個司機,隔幾日便悄悄在他家門口,放上一屜熱饅頭。他就是這樣挺了過來。   父親半晌不語,約莫過了十幾分鐘,才用一種遲緩的語調對我和母親說︰“乃器現在的情況怎麼樣了?我們一點消息也沒有。他一個人如何生活?我很想見見他,也不知道我還能不能再見到他。”母親和我听了,無以為答。   數日後,我把父親想見章乃器的心事,告訴羅儀鳳。   羅儀鳳眉頭微皺,說︰“這個會晤當然好啦,但事實上很難辦到。”   康同璧嫌我倆說話的聲音太小,便起身坐到我跟前,說︰“你們剛才說些什麼?能不能再講上一遍,給我听呢?”   羅儀鳳用粵語把我的話,重復了一遍。康同璧听清楚後,問道︰“小愚,是不是你的爸爸很想見見章乃器?”   我點點頭。坐于一側的羅儀鳳,用手指了指窗外說︰“外面到處是紅衛兵、造反派,街道的人(即居委會的人)都成了革命政權的耳目和爪牙,我們這樣的人一舉一動都被監視。听說俞平伯想吃點兒嫩豌豆,又怕鄰居發現。老倆口想了個辦法,晚上蒙著被單剝豌豆,夜里把豌豆殼用手搓成碎末兒,摻和在爐灰里,第二天倒了出去。結果,還是被檢查垃圾的人發現,又挨了批斗,罵這個反動學術權威還繼續過著資產階級的生活。你想,一捧豌豆殼都逃不過他們的眼楮,更何況是這麼兩個大活人、大右派的聚會。一但被別人發現,真的要大禍臨頭了。”   這時康同璧把臉扭向女兒,用一種近乎拷問的口氣,問道︰“你怕嗎?”   “我怕。我是驚弓之鳥。當然怕啦!”羅儀鳳說罷,雙臂交叉扶著肩膀做出一副害怕的樣子。   康同璧正色道︰“你怕,我不怕。我就要是請兩位章先生來我家見面。”   羅儀鳳怔住了,我一時也不知該如何表態。   “你怕什麼?”老人繼續追問女兒。   “怕咱們擔不起搞反革命串聯的罪名。”   “小愚,你也害怕嗎?”老人轉而問我。   我遲疑片刻,遂答︰“我怕連累你們母女。”   康同璧突然起身,面向我們站立,像宣布一項重大決議那樣,高聲地說︰“下個禮拜,我以個人的名義請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先生來這里做客。”這令羅儀鳳手足無措,表情顯得十分尷尬。   康同璧則為自己陡然間做出的大膽決定而興奮,她拍著胸脯,說︰“我不怕承擔反革命串聯的罪名,一人做事一人當!”接著,手指地板,說︰“會面的地點,就在我家,就在這里!”   “就之如日,望之如雲。”看著老人因情緒激動而泛紅的臉頰,我無法表達內心激動、尊崇、驚喜以及歉疚的復雜感受。只是覺得自己惹了事,讓康氏母女二人,一個擔著風險,一個感到為難。盡管老人慷慨激昂地說“一人做事一人當”,但我知道真正要擔待的,是她的女兒。羅儀鳳不僅要擔待,還要去操辦,她肯嗎?   “羅姨,你看怎麼辦?”我用充滿疑慮的眼光看著她。   “怎麼辦?還不得按她的主意辦。要不听她的,她能跟我拼命。”她苦笑著回答。   我無論如何想像不出來,老太太和女兒“拼命”是個什麼樣情景。我只知羅儀鳳是出了名的孝女,有口皆碑。康同璧讓女兒立即著手準備。比如︰確定會面的日期;確定如何通知章乃器的方法;決定會面時喝什麼樣的茶;買什麼樣的佐茶點心。   康同璧叮囑女兒︰“點心要好的。”   羅儀鳳背轉身,向我做個鬼臉,偷偷地說︰“她嘴饞。買來好點心,請客人吃,自己也能吃。”   “你們兩個又在說什麼?”康同璧問。   “康老,我們沒說什麼。”我走到她跟前,用手梳整她那稀薄的頭發。   “我知道,她又在說我。而且,還不是說我的好話。”   我笑了,覺得老人可愛得像個孩子。   羅儀鳳也笑了,說︰“她說自己耳聾,其實是假的!”   “你們一笑,就說明我的話是對的。怎麼樣?”老人一副得意的神情。   第二天,吃早餐。康同璧發現屬于她專用的一份油糕,沒了。她東瞅西瞧一番後,問︰“儀鳳,我的油糕呢?是不是老郭給忘了。”   “老郭沒忘。媽,咱們家不是要請小愚的爸爸和章乃器吃茶嗎?你還特地吩咐要請他們吃好點心。我現在就要籌劃,你的油糕剛好吃完,暫時不忙買,你說呢?”   老人“哦”了一下,不再吱聲。過了會兒,她對我說︰“小愚,為了這次會面,我很願意不吃油糕。”   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我知道︰自“文革”開始,老人的零食已經從西點、粵點降為北京油糕。現在,北京油糕也取消了。關于取消油糕的事,我沒有告訴父母,怕自己說得心寒,怕他們听得心酸。   大約過了近十天的樣子,一切由羅儀鳳鋪排停當,由我和章立凡(章乃器之少公子)聯絡,父親和章乃器在康同璧家的客廳得以見面。這是他們“文革”中的唯一一次見面,也是他們相交一生的最後會晤。   父親一身老舊的中式絲綿衣褲。母親說︰“去見康老和乃器,還不換件衣服。”   父親答︰“越舊越好,走在街頭好讓別人認不出我來。”   章乃器穿的是潔白的西式襯衫、灰色毛衣和西裝褲,外罩藏藍呢子大衣。我說︰“章伯伯,你怎麼還是一副首長的樣子?”   章乃器邊說邊站起來,舉著煙斗說︰“小愚呀,這不是首長的樣子,這是人的樣子。”   會晤中,作為陪客的康同璧,穿得最講究。黑緞暗團花的旗袍,領口和袖口瓖有極為漂亮的兩道絛子。絛子上,繡的是花鳥蜂蝶圖案。那精細繡工所描繪的蝶舞花叢,把生命的旺盛與春天的活潑都從袖口、領邊流瀉出來。腳上的一雙繡花鞋,也是五色煥爛。我上下打量老人這身近乎是藝術品的服裝,自己忽然奇怪起來︰中國人為什麼以美麗的繡紋所表現的動人題材,偏偏都要裝飾在容易破損和撕裂的地方?這簡直就和中國文人的命一模一樣。康同璧還讓女兒給自己的臉上化了淡裝,抹了香水。   她的盛裝出場,簡直“震”了。我上前擁抱著老人,親熱地說︰“康老,您今天真漂亮!是眾里挑一的大美人。”   “我不是大美人,但我要打扮。因為今天是貴客臨門啦!”   我故意說︰“他們哪里是貴客,分明是右派,而且還是大右派。”   老人搖頭,道︰“右派都是好人,大右派就是大好人。再說,我不管什麼左派、右派,只要來到我家,就是我的客人,我都要招待。而且,你的爸爸和章乃器不是一般的客人,是貴客。”講到這里,便開始抱怨毛澤東發動的政治運動,她用手指了指領袖畫像,說︰“人活八十,我見的世面多了,但是從沒有見過像他這樣治國的。中國自古是禮儀之邦,現在卻連同城而居的好朋友都不能見面,還美其名曰文化大革命,一點文化也沒有。”說著說著,老人二目圓睜,還真生氣了。   羅儀鳳為這次會晤,可算得傾囊而出。單是飲料就有咖啡,印度紅茶,福建大紅袍,杭州龍井。另備干菊花、方糖、煉乳。一套金邊乳白色細瓷杯碟,是專門用來喝咖啡的;幾只玻璃杯為喝龍井而備;吃紅茶或品大紅袍,自是一套宜興茶具。還有兩個青花蓋碗擺在一邊。佐茶的餅干、蛋糕、南糖,是特地從東單一家有名的食品店買的。羅儀鳳還不知從哪里弄來兩根進口雪茄,擱在一只小木匣里。   父親舉起一根雪茄嗅了嗅,放回原處,不禁嘆道︰“坐在這里,又聞雪茄,簡直能叫人忘記現在的文化大革命,也忘記自己是牛鬼蛇神。”   康同璧在勸茶的時候,說︰“兩位章先生,吃一點東西吧。這些是我女兒派人昨天從法國面包房買的,味道不知如何,東西還算新鮮。”   羅儀鳳糾正她的話,說︰“媽,東單的那家食品店,不叫法國面包房,改叫‘井岡山’啦!”   “怎麼回事?井岡山是共產黨鬧革命的地方,這和面包房有什麼關系?”康同璧的吃驚與質問,讓我們都笑了。   一陣寒暄之後,康同璧母女做陪,父親和章乃器開始了談話。父親問章乃器現在民建和工商聯的情況。   章乃器說︰“我是被他們開除的,具體情況不大清楚。好像在中國的資本家里,毛澤東只保了一個榮毅仁,其他人都受了沖擊。”   羅儀鳳在一旁糾正道︰“榮毅仁其實也沒能躲過。他在上海的公館是有名的,極漂亮。北京高干出身的紅衛兵說整座樓都屬于四舊,于是放了火,火苗從一樓竄到頂層。他們又把榮太太用皮帶套著脖子,從頂樓倒拖至一樓,現在還有腦震蕩的後遺癥呢。不過,毛澤東檢閱紅衛兵時,讓榮毅仁上了天安門,還特意和他握了手。寓意是——我們共產黨對民族資產階級的政策沒變。”   章乃器說︰“我講定息二十年,結果共產黨把定息全取消了。中國原來只有政策而無法律,現在連政策也沒有了。”   羅儀鳳朝章乃器一擺手,說︰“快別提你的定息二十年吧!三五反、公私合營,就已經把資本家弄慘了,而這次運動,他們算是徹底完了。工人造反派把每個資本家的底細摸得透透的,非要他們交出多少多少錢來,不夠這個數字,就往死里打。結果也真厲害,資本家交出的私人錢財數目和他們算的數字,基本一樣。咱們的銀行也積極配合,把替私人保密的存款底單一律公開,把保險櫃一律打開或撬開。金銀首飾,美元英鎊,統統沒收。抄家的時候,紅衛兵和工人造反派才叫大顯身手。把藤椅用刀斧和錘子砸碎,能從藤芯里抽出美鈔。家里燒鍋爐用的煤,哪怕堆得像座山,也都篩上一遍,居然能從里面篩出用黑漆布緊裹的存折來。當然,這樣藏匿私產的資本家,都會被打死或打得半死。”   康同璧還把同仁堂老板樂松生慘死的情況,講給章乃器听。   章乃器向父親詢問起民盟一些老人的情況。他也和父親一樣,慶幸羅隆基死得早,並說︰“努生的個性是矛盾的。他脾氣倔強,可質地脆弱,算不上硬漢。單是紅衛兵的暴打和抄家,他就受不了,一定不會像我這樣硬挺過來。”   父親慨然道︰“即使是條硬漢,也難過此關。黃紹不就是個例子嗎?”   話說到這里,客廳的氣氛便沉悶起來。羅儀鳳忙提著滾燙的銅壺,給他倆續水。康同璧用微顫的手端起玻璃大盤,請他倆吃水果。   有些興奮的章乃器,探過身對老人說︰“康老,我念一幅最近寫的對聯給你听,好嗎?”   “好!”老人高興了,用白手帕撢撢耳郭,說︰“我洗耳恭听。”   “你是詩人,我是個俗人。不過,偶爾也謅兩句。”章乃器立于客廳中央,面向毛澤東像,一字一頓地說︰“腸肥必腦滿。”接著,把煙斗掉轉過來對著自己的胸口,說︰“理得而心安。”   一言既出,頓時寂寞無聲。   康同璧輕輕拍手,道︰“寫得好。”   羅儀鳳吐吐舌頭,對母親說︰“媽,這副對聯你只能听,可不能對別人說呀!一旦傳出去,咱們可都要掉腦袋!”   康同璧趁著女兒進臥室的空隙,也向我們吐了吐舌頭,笑著說︰“她怕,我不怕。當時紅衛兵抄家的時候,打了我,我也不怕。現在的中國人,只剩一條命。何況,我也八十歲了。”   父親立即勸解老人︰“儀鳳的話是對的。你們母女相依為命,儀鳳的生活全靠你,你更應小心才是。”   談話進行了近兩個小時。章乃器望望漸暗的天空,對康氏母女說︰“今天過得太愉快了,這得謝謝康老和儀鳳。天色不早,我和伯鈞要分頭離開這里才好。他有小愚陪同,住得又不遠,所以我要先走一步了。”   父親和他緊緊握手,互道珍重。羅儀鳳為他挑起客廳的棉門簾。   分手的一刻,臉上鋪滿微笑的章乃器對父親說︰“伯鈞,我們還會見面的。”   大家目送他的離去。夕陽給這座僻靜的院子,涂上一片淒涼的金色。章乃器敞開的大衣,在寒風中微微擺動。剛才還在說笑的人們,又都回到了現實。“可恨相逢能幾日,不知重會是何年。”   父親也起身告辭。臨別之際,對康老說︰“在人們要不斷降低自己做人的標準以便能夠勉強過活的時期,老人家依舊君子之風,丈夫氣概。這次會面實在難得,但不可再搞。太危險了!尤其對你和儀鳳的這個家,風險太大。”   康同璧握著父親的手,連聲說︰“不怕,不怕,我們大家都不要怕。”   羅儀鳳執意要將父親送出大門。走在石板路上,她一再感謝父親,並說︰“要不是章先生最後說了不可再聚的話,我媽過不了多久,又要請你們來了。”   父親用解釋的口吻,說︰“人老了,怕寂寞哇。”   “不單是這個理由。”羅儀鳳反駁道︰“更主要的是,她特別敬重你們。”   父親內心十分感動,因為他已經很久沒有听見這樣的話了。   寄住在康家的這段時間,我還認識了三個教授。   一個叫張長江,是康有為弟子張伯楨之孫,北京史專家張次溪之子,在對外經貿學院(即現在的對外經貿大學)任教。說得一口好英語、又有一手好書法的他,十天、半月來羅宅一次,負責處理康同璧的文字類事務。他曾偷偷告訴我︰“你在川劇團,康氏母女給你的回信,大多由我代筆。所以,我們早就認識,只不過無緣得見。”   張先生進門後,從不急于走到寫字桌忙著提筆干活。他要和老人說上許多閑話,趣話,以及街頭新聞。和我聊天,則講菊苑舊事,文壇掌故。一旦和羅儀鳳談及需要處理的事情,有我在場的話,就全講英語了。我也理解,畢竟屬于人家的私事。他在康家從不吃飯,哪怕是抄抄寫寫到天黑。知書達禮,隨和風趣,以及對人情世故的諳通,使他成為一個備受歡迎的人。可以說,張長江一來,康氏母女總是眉開眼笑的。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大陸刮起留美狂潮。我在北海後門附近,遇到那位上海小姐。簡短的閑聊中,她對我說︰“你要去美國嗎?要去,就找張長江。他不教書了,在美國大使館工作,可紅啦!他對你印像很深,常念叨你呢。”我家離美國大使館很近,只隔一條馬路。但我始終沒有去找已是紅人張長江。據說,參加康同璧母女葬禮的,有他一個。   另一個教授的名字,怎麼也記不起了。他並不怎麼老,卻已是滿頭白發。在山東大學教書,自心理學科被官方取消後,改教中文了。他來北京料理私事,請假三日,食宿在康家。當他听說我父親是章某人的時候,即表現出異乎尋常的熱情。他說︰“我對令尊大人非常敬佩。今天我們給馬寅初和章羅聯盟下政治結論,為時尚早。因為勝負輸贏不到最後一刻,是難辨分曉的。現在的文化大革命的性質,究竟革命還是反動?更要留給歷史評說。”   三天里,他天天議論江青。他說︰“江青就是藍隻嘛。沈從文就認識她,也跟我談過她。一個三流電影明星,品質也差,非要稱什麼文化旗手,還成了叱 風雲的英雄。她一登政壇,便用盡低劣之極的招數。我們英明領袖的‘英明’,也真是少有。最讓我不明白的是,幾百萬的共產黨員,竟都能服從、容忍,甚至擁戴。”說話時,那無比憤怒的態度和膽量,使人覺得他根本不是什麼教授、書生而是俠客,壯士。   臨別時,他希望我能在羅宅多住些日子,說︰“這個家太冷清,人太寂寞。從前可不是這樣的。”   再一個教授,便是黃萬里了。   那天下午,我回到康家,見一個學者風度的人坐在餐桌旁邊。他身材魁梧,相貌堂堂,約五十來歲,衣著得體,腳下那雙生膠底軟牛皮皮鞋,很顯洋氣。   羅儀鳳說︰“你們該認識吧?”我們各自搖頭。   康同璧驚奇地說︰“怎麼會不認識呢?一個是黃炎培的公子,一個是章伯鈞的千金。”   康氏母女哪里曉得民盟的復雜結構與人事。父親與黃炎培的往來純屬公務性質,談不上有多少私交。反右以後,索性斷了聯系。   黃萬里听了老太太的介紹,立即起身,向我伸出右手,說︰“我叫黃萬里,在清華教書。雖說我是父親的兒子,可現在是你父親的兵呀!”   站在一邊的羅儀鳳解釋道︰“萬里和你爸爸一樣,戴了右派帽子。”遂又翹起大拇指,說︰“他的學問特別好,在美國讀了三個大學,得了七個博士。萬里,萬里,他本該鵬程萬里。”   有了這個前提,似乎也就有了話題。我問黃萬里是因為什麼劃了右派。他告訴我︰“是因為黃河,具體說就是反對三門峽工程。”原來,黃萬里認為黃河的特點在于泥沙。治黃關鍵在治沙,可那時甦聯專家的方案是根本不考慮排泥沙的事。後來三門峽用于挖沙的錢好像比發電得的錢還多。大壩一次次改建,弄得千瘡百孔;庫區百姓上下來回搬遷,搞得苦不堪言。實踐證明,他是對的,可帽子戴了二十三年。   康同璧用稱贊的口氣,補充道︰“小愚,萬里的詩是做得很好的!”   黃萬里笑了,說︰“快不要提什麼詩了。1957年劃成右派,跟我寫的《花叢小語》(隨筆小說)還有很大關系呢。”   大約閑談了一個多小時,黃萬里起身告辭。說︰“回清華的路太遠,要早一點走。”   康同璧非常舍不得他走,拉著他的手,一再叮囑︰“你只要進城,就一定要來呀!”   黃萬里一再保證︰“只要進城,就一定來。”   有了這句話,老太太才松了手。   這三個教授與康氏母女都是老朋老友了。他們之間的往來,不涉“關系”,也無利益原則,完全是傳統社會的人情信托。他們之間的相處親切,信賴,安閑,是極俗常的人生享受,又是極難得心靈和諧。他們之間的談話,因文化積累的豐富而有一種特別的情調,因有了情調而韻味悠長,像白雲,細雨,和風。   我每天是在晚飯後去東四十條羅宅。有時因為天氣不好,父親就叫我早一點離開家。康氏母女見我回來得早,總是特別高興,見面的第一件事,便要我說說當日新聞或小道消息。听完以後,康同璧常說的一句話是︰“現在外面太亂,人變得太壞,好多事情也搞不懂了。我經歷了 ,總結出的經驗是‘以不變應萬變’。”   憶舊,則是我們的另一個話題。一提到過去,康同璧的話就多了,而且講得生動有趣。一次,大家坐在客廳搞精神會餐,羅儀鳳講發鮑魚和炖燕窩的方法;上海小姐介紹如何自制沙拉醬,我也聊起父親和我愛吃西餐的事情。   老太太接過話頭說︰“先父也愛吃西餐。在倫敦生活的時候,有一次上街看見一家地下餐廳,他想餐廳開在地下,價格肯定要便宜,于是就走了進去。翻開菜單,那上面竟有龍蝦。先父大喜,叫來服務生說,我要龍蝦。飯飽酒足後,呈上賬單。他一看,嚇壞了,就是把口袋里所有的錢掏光,全身的衣服當盡也不夠。他只好狼狽的坐在那里,等外面的朋友送錢付賬。原來倫敦的地下餐廳是最貴的地方。”   老人講的故事,不但引來笑聲,而且引出口水。我叫嚷著︰“羅姨,我想吃西餐!”   老人見我叫,便也跟著叫︰“我也要吃。”   上海小姐說︰“如果吃西餐,沙拉醬歸我做。”   羅儀鳳嗔道︰“都鬧著要吃,可誰來洗那二百個盤子?”   “怎麼要洗二百個?”這個數字讓我吃驚不小。   羅儀鳳答應了我們,並說︰“你們不許催我,什麼時候準備好了,什麼時候吃。”   康同璧高興得直拍手。我回家卻挨了父親的罵,說我嘴饞的毛病走到那里也改不了,也不看看現在是什麼局勢和環境。   第二天,我對康同璧說︰“不想吃西餐了。”   “是不是爸爸批評你了?”坐在一邊的羅儀鳳馬上就猜出了原因。   我點點頭。   羅儀鳳說︰“我一定讓你吃到西餐,不過,就別回家再說了。”   過了許久,我早把鬧著要吃西餐的話,忘在了腦後。突然,羅儀鳳告訴我,這天晚上吃西餐。她簡直就是一個能施魔法的仙女,在社會生活都已全部革命化的情況下,居然擺出了規範而正宗的西餐。長長的白蠟插在燭台,高腳玻璃杯斟滿了紅酒,鍍銀的刀叉,雪白的四方餐巾。我不禁驚嘆道︰“咱們好像到了一個神話世界。”   什麼都擺弄好了,羅儀鳳竟沒有在場。我問︰“羅姨是不是還在廚房?”   康同璧和上海小姐都默不做聲。等了一會兒,羅儀鳳從臥室里走出,那一瞬間,她漂亮得好似回到了少女時代。燙染過的頭發起伏閃亮,並整齊地覆蓋著額頭。粉紅的唇膏襯托出一口整齊的牙齒。秀麗的眼楮上面,眉毛仿佛出自畫家之手。苗條的身材裹著白底藍色小碎花圖案的布質旗袍,跟盛開的花叢似的。散發著香水芬芳的她,溫雅又柔美。接著,又驚異地發現她的睫毛比平素長了,胸部也高了……這是怎麼弄的?我那時還真的搞不懂。   每上一道菜,必換一次盤,包括襯盤、襯碟在內。在刀叉的配合、唇齒的體味與輕松的交談中,我漸漸找到了西餐的感覺和舊日的情調。在橙黃色的燭光里,真有種類似夢境的意味。   我把吃西餐的始末與美妙,講給父母听。父親說︰“你太粗心大意了。一個女性能如此操辦、打扮,肯定是在給自己過生日了。”   “那羅姨為什麼事先不說或在舉杯時講呢?”   “儀鳳是在回避自己的年齡。”   我又問父親︰“羅姨的生活環境那麼優越,怎麼她什麼都會?做粵菜,做點心,做西餐,燒鍋爐,種玫瑰。”   父親告訴我︰“英德兩國的傳統貴族,自幼均接受嚴格的教育及訓練,都有治家的性格與能力。哪里像你的那些干部子弟同學,生活上的事共產黨一律包干,兩只手除了會化錢,就什麼都不會干了。”   縱不能惹起某個男人的熱烈情感,但足以引起普遍的喜愛,羅儀鳳就是這一流的女子。輕盈的體態,純良的品質,對日常事物處理的穩妥周全的才智,以及由此派生出來的大家風範,兼備于一身。難怪父親,章乃器,陳銘德、鄧季惺夫婦等人,都無一例外地喜歡她。我也喜歡羅儀鳳,但在我與她已經混得很熟的時候,仍覺自己並不完全了解她。她和自己的母親擁有一個很大的活動天地,交游縉紳,往來鴻儒。但是當她一個人獨處時,又好像全世界皆與之無關。她與康老一樣地善解人意,卻很少將自己的事隨便告人。我至今不知她從燕京畢業後的幾十年,有著怎樣的經歷?她怎樣生活?工作過麼?被人愛過麼?——為了能解答這些疑問,我對她說想看看她的影集。羅儀鳳爽快地答應後,一頭扎進後面的書房。   我接過落滿塵土的老像冊,不禁叫起來︰“羅姨,怎麼只有一本?”   “我自來就不愛照相。”她笑著回答。   本想從舊影中對她的過去尋些蛛絲馬跡,不料竟一無所獲。像冊里面,絕大部分是康同璧的照片,屬于羅儀鳳的,很少很少。偶爾發現一兩張,那也是她與女友的合影。即使這樣的照片,她的相貌也是模糊不清,因為總有一副碩大的太陽鏡遮住半拉臉。在所有的照片里,生活十分西化的她,身邊居然沒有一個男性。曾听上海小姐說︰“康老不願意女兒和男人往來,想把女兒永遠留在身邊,好照顧自己。一次,同仁堂的樂家大姑專門來給羅儀鳳說媒。沒幾分鐘,康老就把樂大姑攆出了大門。老太太惟有對羅隆基是個例外,始終視為貴客。”   我看完影集後,問︰“羅姨,你為什麼不愛照相呢?”   她撫摩著影集的黑皮封面,嘆道︰“這些相片對留影人,當然是寶貴的。可你想過沒有,多少年後一旦落在陌生人手里,那將是個什麼情景?恐怕不是當廢紙扔進紙簍,就是作為廢物賣掉。想到這樣的歸宿,即使面前是多美的景致,身邊有多好的朋友,我都不願意面對鏡頭了。”   “羅姨,一張好照片,可隨時欣賞。你現在何必擔憂幾十年後的事。”我想,羅儀鳳不留影的根本原因,恐怕是覺得自己並不漂亮。   她搖頭,說︰“像我生活在這樣的家庭,又是一個人,是必須學會預算生活的。”   羅宅有一套看著大氣、坐著舒坦的英國沙發,而且被保養得很好。當那位上海小姐要搬離康家的時候,羅儀鳳毫不猶疑地把沙發送給了她。我問︰“這麼好的東西,你也可以用,干嘛要送給別人?”   羅儀鳳說︰“我的小愚,你還年輕啊!許多事要提前做安排,不能等老了以後再說。特別是那些視為珍貴之物的東西,一定要由自己親手處理,不要等到以後由別人來收拾。我說的‘別人’,甚至包括自己的兒孫和親戚。”   “淡生涯一味誰參透?”在我懂得她所持的這個觀點後,才漸漸懂得她的行事及做派。羅儀鳳給自己立的做事規則,猶如提前執行遺囑一樣,很有些殘酷。別說我接受不了,就是一向欣賞西方人生活原則的父親和羅隆基,恐怕也辦不到。然而,當我歷盡坎坷、不再年輕、並也做了孤家寡人的時候,對她的觀點和行為,不但深深地理解了,也徹底地接受了。   羅儀鳳愛香水。   她對我說過︰“香水好,就連裝它的瓶子,也是美的。”由于都知道她的這個喜好,所以從她讀燕京開始,人們在送她禮品的時候,都不約而同地選擇上等香水。她把最好的香水作為藏品,裝入一個木箱。“文革”爆發,這個木箱再沒有打開過,就是說,她把香水“戒”了︰不搽,不聞,不看。   後來,她把箱子送到我家,對母親說︰“這里面都是最好的香水,有的比黃金還貴。你有兩個女兒,她們可以用。”   母親執意不收。   羅儀鳳想了想,說︰“算我寄放在這里,總可以吧?”   母親答應了。那麼喜歡香水的她,自己竟一瓶不留。從此,她不提木箱的事,直到死。   羅儀鳳喜歡鞋。   我一直以為在她的服飾穿戴里,最講究的部分就是腳下的一雙鞋。她穿鞋要配衣服,配季節,配場合,配情緒。一句話,把鞋穿到了審美的境界。所以,她的鞋既是用品,也是藏品。紅衛兵抄家、破“四舊”的時候,她不知該如何處置,又舍不得把它們丟掉。   情急之下,她把我的姐夫找來,急切切地說︰“紅衛兵在‘勒令’中,只規定不許穿高跟鞋。你看,咱們是不是可以用鋸把所有的鞋跟兒都鋸掉?”姐夫听後,同意了。   夜深人靜,羅儀鳳把鞋子統統翻出來,幾乎堆成一座小山。她又找出了鋸子。先是姐夫一個人鋸,後來是兩人一起對拉。十幾分鐘,卻連一只鞋的後跟兒也沒鋸掉。羅儀鳳累得滿頭大汗,急得滿臉通紅。北大物理系畢業的姐夫觀察發現︰羅儀鳳的鞋均為進口貨,別看後跟兒縴巧如一彎細月,可內里都有優質鋼條做支撐。他擦著汗說︰“國產鋸怎麼對付得了進口鋼?羅姨,我們這樣干個通宵,也鋸不了幾雙鞋。”   羅儀鳳坐在地板上,瞧著那些八方買來、四季穿著、一心收藏的鞋,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最後,她屈從了現實,放棄了審美,把鞋扔了。一雙未留。   羅儀鳳愛花。   她家的庭院里,栽有一片法國品種的玫瑰,還有十余株品質極高的榆葉梅,排列于大門兩側。五十年代的春日,一位副總理級的高官驅車路過東四十條。那繁密似火、濃艷似錦的榆葉梅,綻露牆外。花樹之盛,引得他駐足而賞。後來,他的手下工作人員,含蓄地表達了首長意思。待花謝盡,羅儀鳳讓人把所有的榆葉梅連根挖出,送了過去。一株未留。   一個冬日的夜里,我住在康家。惡夢把我驚醒,開了床頭燈看表,已是半夜三點多了。一片寂靜中,仿佛覺得有仙樂從天上飄來。細听,那仙樂是一首小提琴獨奏曲。再細听,那聲音是從羅儀鳳的臥室傳出。頓時,我睡意全消。月亮穿過窗幃,投下寒冷的光波。我躺在狹小的床上,忘記了外面的瘋狂世界。“此曲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盡管自己知道此時此刻,是絕對不該叨擾她的。但我難以克制涌動的心潮,不由得推開了通向她臥室的小門——   羅儀鳳見我光腳散發,立在她的床頭,驚恐不已。原本就沒有血色的臉,剎時變的灰白,灰白。她的雙手下意識地抱住一個有整塊青磚大小的東西。那東西在月光映射下,閃動著金屬的光澤。我想,美妙的音樂該是從這里流淌、蔓延開來。恰恰在這個時侯,小提琴旋律戛然而止,從“磚頭”里傳出的是英語。   我問︰“羅姨,這是什麼東西?”   “這是現在世界上最好的一種收音機。”   然後,我不知道該對她說些什麼;她也不知道該向我解釋些什麼,二人相對無語。沉默中,羅儀鳳突然爆發出無比的激憤,她下顎骨發顫,眼楮像火一樣的紅了起來。她把“磚頭”護在懷里,用一種類似詛咒的口氣,說︰“小愚,我是一個軟弱的人,也是個無能的人。我無夫無子,這輩子只剩下一點兒愛好。我喜歡鞋,現在鞋都扔掉了。我愛花兒,可那些美麗的玫瑰是我在1966年夏天被抄家的夜里,流著眼淚親手用開水澆死的。現在,花兒沒有了。我愛香水,香水沒有了。我愛音樂,音樂沒有了。我愛英文詩,詩也沒有了。我從來沒有、也不想防礙共產黨,可共產黨為什麼要如此侵害我?這場文化大革命對我家來說,是釜底抽薪;對我個人而言,是經脈盡斷哪!”羅儀鳳仰望夜空,力圖抑制住心底的悲與痛。但我還是見到了她的淚水。燈下,她的淚水像玻璃一樣剔透。   待情緒稍有平復,羅儀鳳反倒起身送我回屋,並問我︰“要不要吃點安眠藥?”   後半夜,我一直在琢磨康氏人家,索性不睡了。父親說過,她們母女是真正的貴族。我想,這些昔日貴族活在今天,日子太難,心也太苦。康同璧常說自己的處世原則是“以不變應萬變”,然而,現實卻在逼迫她們做出“順適”。出于教養,也出于經驗,她們的“順適”往往表現為一種不自覺其努力的努力。這種努力和共產黨員努力“改造世界”,當然其內涵各異。後者的努力是向外、向外、再向外,具體說就是去與天斗,與地斗,與人斗。前者的努力,是向內、向內、再向內,具體說就是努力于自省,自律和克己。努力的核心內容便是︰忍。在雲詭波譎世事不勝其變幻的年頭,誰都得忍。強權下的老百姓,以其渺小而忍。那麼,康氏母女所代表的老派家庭的忍,又體現出什麼呢?是閱歷太多、見事太明的無可奈何?還是抹殺自己、無損于人的智慧生存?——年輕的我無法判斷,但羅儀鳳的哭訴,卻讓我深深懂得︰這種“忍”,原來是最可痛心的,其內里,有著怎樣的悲涼與沉重。因為任何分寸的“順適”,都要毀損或抑制天性。想到這里,我暗自發誓︰這輩子決定保衛自己的天性,決不“順適”。而後來的情況竟是——我為這樣的決定付出了幾乎一生的代價。   康同璧自幼成材,游學歐美,後投身社會,並從事藝術。有如此經歷的人,該是不迷信的。但不迷信的康同璧,卻很喜歡讓人給自己算卦,而且只信一個人的卦。這個人不是什麼風水大師、易經專家,是與之同住的一個女人。這個女人姓林,大家都管她叫林女士,我至今亦不知其名。羅宅跨院的兩間平房,是她的落腳之處。   從相貌到舉止、從打扮到說話都是個十足農婦相的林女士,平素只呆在自己房間里做女紅,如納鞋底兒,縫棉襖,絮棉被。康同璧母女叫她,她才進到正院。在我們面前,她有些拘謹,極少說話。即使有人問她什麼,也是用最短的語句回答。而老人叫她,不外乎兩件事。一是治病,即按摩、針灸,拔火罐。二是算卦。隔幾日,康同璧必請林女士算上一卦。老太太什麼都算︰如天下不下雨?有沒有客人來?某人今天是否平安?而林女士又是什麼都能算,而且從草梗、紙牌、硬幣到縫衣針,林女士都能拿來當做佔卜工具。   我曾問羅儀鳳︰“你媽為什麼喜歡算卦?”   她笑道︰“哎,算著玩唄!八十歲的老太太還能玩什麼?現在我們能玩什麼?”   “林女士算得準嗎?”   “很準。”   “真的?”   “真的。”   “為什麼?”   羅儀鳳說︰“因為她的命最苦,心最善。這樣的人算出來的卦,最準。”   “羅姨,你能給我講講她的身世嗎?”   羅儀鳳盡管點點頭,卻一個字不說。我常站在一旁,看林女士給康同璧算掛。一般來說,都是好卦,至少是平卦。可到了1968年夏季以後,林女士算出來的卦,有時就不太好了。如果卦不好,康同璧往往是擺擺手,讓林女士離開客廳。   一天清晨,康同璧起床便說自己頭昏,心里不舒服。剛吃過早飯,就叫女兒請林女士過來給自己的身體狀況卜算一下。那日的天氣特別地壞,狂風大作,烏雲蔽日,氣溫驟降。羅儀鳳建議等到中午再去請她。老人怎麼也不肯,非要立馬見人。林女士很快來了,算出來的卦,很糟。   “怎麼會這樣?”老人的眼楮直視對方。   “康老,就是這樣。”林女士小聲回答,態度謙恭。   羅儀鳳使個眼色,林女士即退了出去。   那日下午,我回到羅宅。剛跨進門,羅儀鳳便悄悄告訴我︰“還不到吃午飯的時候,我媽又讓人把林女士叫來,又測一卦。”   “結果怎麼樣?”我問。   “假如早上的簽,是‘不好’的話,那麼中午的簽,就是個‘很不好’了。所以,你最好在客廳多坐些時間,多和她聊天說話,讓她把‘卦’的事忘掉。行嗎?”   “當然可以。羅姨,你放心吧。”   不一會兒,康同璧午覺醒來,走到客廳。羅姨趕忙取來木梳,給母親攏頭。我趕忙打開話匣子,東扯西拉。一向愛聊天的老人,對我們的談話失去了興趣。她將雙手攤在膝蓋上,看看掌心,再翻過來瞧瞧指甲。之後,便抬頭對女兒說︰“你去請林女士來。”   羅儀鳳指著窗外,說︰“外面刮大風,是不是明天再讓她過來?”   “不,你現在就去。”口氣堅決的不容置疑。   羅儀鳳無可奈何,也毫無辦法,只好去請林女士。   佔卜是在書桌上進行的。康同璧神情專注,眼楮緊盯著林女士的手。羅儀鳳忐忑不安,站在母親的身後。我也跟著緊張,害怕再出壞簽。林女士的臉上則無任何表情。整個宅院像一座久無人住的古堡,四周沒有一點聲音,只有窗外的狂風在猛烈地呼嘯著。這哪里是在做佔卜的游戲,簡直是兩軍對壘,決戰前夜。卦推出來了︰下下簽,是個最壞的結果。   “你說說,這是什麼簽?”老太太面帶怒容,一下子把臉拉得很長。   林女士不語,康同璧氣得兩手發顫。羅儀鳳急得朝林女士努嘴,使眼色,意思是叫她趕快撤離。   康同璧繼續逼問︰“我問你,這是什麼簽?”   林女士還是不說一字。   “我在問你,你怎麼不回答我?”老人嚴峻的表情,甚至有些刻毒,眼里閃耀著可怕的光芒。她那布滿皺紋的臉上,還流露出一種能打動人心的痛苦。   在林女士呆板的神色里,含著一種不祥的鎮靜。大概是一日三卦,一卦不如一卦的凶兆和林女士一問三不答的態度,同時刺痛了老人。康同璧忽然滿臉緋紅,鼻翼也由于激動而張大。一條深深的皺紋從緊咬的嘴唇氣勢洶洶地向下巴伸展過去,她死死盯著眼前這個給自己三次預言厄運的女人。眼楮里的那股可怕光芒,已變成了無法遏止的怒火。“啪!”老人猛地伸出右手掌,一記耳光打在了林女士的左臉頰。這個舉動發生得這樣突然和意外,瞬間的行為和一貫舉止的巨大差異,把我嚇呆了。而毫無表情的林女士,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羅儀鳳驚呼,道︰“媽媽,你怎麼打人呀?!”隨即,從暖壺里倒了一杯開水,遞給林女士。   康同璧也震驚于自己的舉動。她用手扶著桌子,閉上眼楮,仿佛眩暈了似的,額角滲出細細的汗珠,臉色慘白。   我膽怯地問︰“康老,我扶您到沙發那兒去坐吧。”   “不用。小愚,謝謝你。”顯然,她在竭力約束住自己,慢慢地轉過身朝臥室走去,在掀門簾的時候,肩膀一下子靠在了門框。我覺得那個耳光,同時也打在了老人自己的身上,打掉了她全部體力和精神。   晚飯後,我們圍坐在壁爐前。這時,康同璧的眼神又恢復了清亮,像是烏雲散去後,那洶涌的波濤經月色的照拂,已歸于平靜。她讓女兒再請林女士過來一趟。我想,這次該不是又要算卦了。林女士在羅儀鳳的陪同下,進來了。她的溫和與禮貌,使我不由得想起了兒時在香港教會學校讀書見到的修女。   康同璧見到她,立即起身,走到跟前深鞠一躬,說︰“林女士,請你原諒我下午的舉動。”   這個舉動也如那記耳光,同樣令我吃驚。林女士也有些驚恐。因為包括我在內的很多人慣常做法是︰心里認錯,嘴上不說,更不會低頭,搞主動道歉。站在我身邊的羅儀鳳則長出一口氣,臉上浮出了微笑。   事後,我問父親︰“為什麼一個下下簽,就能讓康老失去常態呢?”   父親認為,我提的可不是個簡單的問題。這其中有哲學內容,有心理學成分,還有社會因素。他說︰“中國是一個沒有宗教的國家,中國人沒有信仰,卻迷信。窮人迷信,闊人迷信,貴人迷信,要人也迷信。康同璧自然也不例外。”說到這里,父親用手指著後院的方向,說︰“小愚,還記得我們家後院角門的四扇活頁門板上分別寫的‘元亨利貞’四個字吧。你知道它個是個什麼意思?”   我瞎猜道︰“大概是說平安通泰吧。”   父親裝出一副神秘的樣子,故意壓低嗓門在我耳邊說︰“這是卦辭。”   “真的?”   “當然啦!是《易經》里的乾掛的卦辭。”   “天哪!卜辭都進了家門。”我叫了起來。   父親說︰“你看,這不就叫迷信到家了嘛。再說,像康同璧這樣的老人,只想長壽、平安。所以一個凶卦對她來說,就是打擊。連續三次打擊,她老人家就消受不了。沖動下的那一耳光,與其說是針對是算卦的人,不如說是針對她算出來的卦。不過,康老在沖動過去後,便去鞠躬道歉,這是很有勇氣的。不像某些人明知自己錯了,卻從不認賬。”   以後發生的事情證明︰林女士的卦是靈驗的;林女士本人也很不簡單。   1968年,康同璧過了最後一個生日。   羅儀鳳對我說,家里還存有一些燕窩,準備在母親生日的時候,全拿出來請客。   我說︰“我這輩子還沒吃過燕窩呢。”   “你怎麼會沒吃過它?”羅儀鳳吃驚地問。   我說︰“1948年在香港,馬來的燕窩大王曾送給父親兩大口袋燕窩。回國後我爸忙,我媽也忙,誰都顧不上吃,一直擱在堆放雜物的房間里。結果,紅衛兵抄家時把燕窩全抖落在地上,腳踩來踩去,都成了粉末。”   康同璧听了,拍著沙發扶手說︰“生日那天,你一定要在這里吃晚飯,我請你吃燕窩啦!”   我高興地答應。可到了老人生日的那一天,父親胃痛,我陪著父母喝稀飯。天完全黑盡的時分,才趕到東西十條。一進門,我即向康同璧鞠躬祝壽。滿臉喜氣的老人趕忙拉我的手,走到平時吃早餐的圓形餐桌旁邊,端起小碗舉到我嘴跟前,說︰“這就是燕窩。要不是我提醒儀鳳給小愚留些,大家早就吃光了。”   燕窩是涼的,但我願意當著壽星的面,趁著興奮勁兒一股腦兒吃下去。吃的時候,舌唇雖難察其味,但幸福與滿足的感覺,一起擠入了心底。   客廳里坐滿了客人,令我驚詫不已的是︰所有的女賓居然都是足蹬高跟鞋,身著錦緞旗袍,而且個個唇紅齒白,嫵媚動人。提著 亮小銅壺,不斷給客人斟茶續水的羅儀鳳,穿了一件黑錦緞質地、暗紅色軟緞滾邊的旗袍,腿上長筒黑絲襪,腳下一雙式樣極其別致的猩紅氈鞋。頭發也攏直了,用紅絲線扎成一雙辮子。不僅是女孩兒家打扮,而且紅黑兩色把她從上到下裝扮得風情十足。轉瞬之間,我仿佛回到了“萬惡的舊社會”。   我問那上海小姐︰“現在,連花衣服都被當做‘四舊’取締了,她們怎敢如此穿著打扮?”   上海小姐說,她們來的時候每人手提大口袋,內裝旗袍,高跟鞋,鏡子,梳子,粉霜,口紅,胭脂,眉筆。走到康家大門四顧無人,就立即換裝,化裝,而丈夫則在旁邊站崗放哨,好在那時的居民不算多。   我問︰“她們干嘛不到家里去裝扮,非要在外面?”   “這是規矩,也是對老太太的尊重。你想呀,進門就要行禮祝壽,穿著那套革命化制服怎麼行?”   我坐在客廳的角落,看著滿屋子貴客和康氏母女時而英語、時而粵語、時而舊話、時而笑話地熱烈交談著。在暖融融的氣氛里,被強權政治壓癟了的靈魂,因頓獲釋放,而重新飛揚起來。其中最年輕的一位女性穿的是銀色軟緞旗袍,腳下是銀色高跟鞋,淡施脂粉的嬌好面孔,煥發著青春的光彩。   我問羅儀鳳︰“她是誰?實在是太漂亮了。”   “她姓吳,芭蕾舞演員。上海永安公司老板的外孫女。”   這時,我听見康同璧問她︰“你的媽媽好嗎?”   吳小姐答︰“媽媽被趕到一間閣樓,閣樓窄得只能放下一張床。每月發給她十五元錢。領工資的那一天,媽媽必去‘紅房子’(上海一家有名的西餐廳)拿出一塊錢,挑上一塊蛋糕吃。她說,現在上海資本家家里最寶貴的東西,就是裝著食品的餅干筒了。如果紅衛兵再來抄家,她說自己一定先把能吃的東西都塞進嘴里,再去開門。”   吳小姐還說︰“媽媽說話常帶出英語單詞。越是著急,英語就越是要蹦出來。為了這個,批斗時吃了不少苦。”她還模仿了一番母親怎樣“英漢雙語”地說話。那活靈活現的表演,讓大家拊掌大笑。   另一個中年女性始終端坐在單人沙發,神情高貴,很少說話。即使對老人說上幾句,也是我一點也听不懂的廣東話。羅儀鳳告訴我,她是自己的親戚,在北歐一個國家的大使館工作,月薪高達三百。“文革”開始不久,上邊就命令她回家。那個國家的大使夫婦曾手持鮮花,數次登門拜訪,一再表示希望她能回到大使館。因為現在外交部派了三個人來頂替她,也還沒把活兒干好。   在那麼一個既瘋狂又恐怖的環境里,大家都在苟活著,誰也談不上風節。但他(她)們卻盡可能地以各種方式、方法維系著與昔日的精神、情感聯系。去康家做客,服舊式衣冠,絕非屬于固有習癖的展示,也非富人闊佬對其佔有或曾經佔有財富及文化資源的炫耀。他(她)們的用心之苦,的確體現出對老人的尊崇與祝福。然而,這種對舊式衣冠及禮儀的不能忘情,恐怕更多的還是一種以歷史情感為背景的文化表達。盡管這些人必須听黨的話,堅持政治掛帥,讀毛選,背語錄,去過革命化、格式化的生活。但在他(她)們骨子里欣賞並懷念不已的,還是風雅、細膩,高度審美化、私人化的日子。而康家老宅及舊式禮儀及衣冠所蘊涵的溫煦氣息和超凡意境,又使每個人自動獲得了精神歸屬和身份的確認。“感秋華于衰木,瘁零露于豐草。”——想到這里,我不由得瞧了瞧自己身上的 嘰布制服。別看住在康家,與之相比,歸根到底我還是個圈外人。   進入高齡的康同璧,是很少生病的,只是夜間尿頻。為此,羅儀鳳每天都要給母親砸核桃,剝核桃吃。不僅要她吃核桃肉,還要她必須吃掉兩半兒核桃肉之間的那片木質的“衣”,說這個東西可以“攔”尿。老人吃得愁眉苦臉,然而起夜卻並未減少。由于我睡的房間緊靠盥洗室,所以她每次起夜,必從我的床邊穿過。冬天的後半夜是很冷的,康同璧照樣自己起身,打開床頭燈,戴好睡帽,披上睡袍,扶著牆壁或家具走進盥洗室。有一次,患有高血壓的康同璧白天就喊頭暈眼花,夜里簡直就是跌跌撞撞地走路。望著老人一趟趟的艱難挪步,一次次地頻繁往返,我對羅儀鳳說︰“干嘛不在臥室里放個高筒痰盂,偏要三更半夜地折騰老人?”   “哪里是我折騰,是她自己不肯呀。”羅儀鳳一臉的委屈。   一天,我被上海小姐傳染上了重感冒。康氏母女無論如何也不讓我回家了,說這里的條件要好些,也有現成的藥。我臥病在床的那陣子,康同璧每天都要走到床頭問︰“現在是不是感覺好些了?”說罷,還伸手摸摸我的額頭,看看是否發燒。   羅儀鳳只要發現她進我的屋子,就要攆她走,並生氣地說︰“小愚病了,好辦。你要再病了,我可就麻煩了。”   老太太乘羅儀鳳到外面張羅事兒的功夫,又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她像個勝利者,很得意地說︰“女兒總要管我,我不服她管。”隔了會兒,她從外屋給我端杯白開水。一路上顫顫微微,水也灑了一地。她還一定要站在床前看我喝上幾口,才肯離開。   和康同璧相處,使我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一個高齡老人的天地,第一次體會到人生最後階段的種種心理及困苦。有豐富閱歷和教養的她,即使進入到老年,也竭力在維護著人的尊嚴與自由。她懂得失去獨立意志和自理能力的生活,是痛苦和羞恥的。所以,老人頑強地拒絕幫助和攙扶。這種不承認衰老,不向年齡妥協的心理,其實是老人與自己的命運在做主動較量。她過問我的病情、遞給我白開水時所表現出來的驕傲、溫情和快樂,一方面說明老人以自己尚能關懷別人,照顧別人為樂事,幸事。另一方面,是她用行為證明自己仍然可以獨立自主,進而嘗試到把握生活的滿足。總之,我在東四十條生活的日子里,康有為這個最有才氣的女兒特有的個性、習好、自尊以及某種乖僻所合成的人生最後樂章,讓我無比的珍視與感動。以至于這種感動和珍視,影響了我的後半生——無論面對什麼樣的老人,我都能體味出落日余暉的傷感和美麗。   也就在這一年,按毛澤東的偉大戰略部署,社會總動員,開始狠挖階級敵人,抓現行反革命。我必須返回成都的工作單位。離京前夕,我去和康同璧母女告別。   “小愚,你為什麼要走呢?陪著你爸爸媽媽多好!”康同璧邊說邊搖頭,分明流露出不滿。   我不知道該向老人家如何解釋自己的危險處境,羅儀風見我面帶難色,便對母親說︰“小愚的工作單位在四川,在北京住了那麼久,當然要回去一下,至少該把這幾個月的工資拿回來。”   “去,把工資拿來,再回北京。回來還住在我家,我隨時都歡迎。你領回的工資,留著自己用。再不,送給爸爸媽媽,我這里仍舊是吃住免費。我這個人是施恩不圖報。”   我們三個人都笑了。我答應康同璧,一旦把雜務事料理好,立即返京並仍住在她這里。   老人很滿意我的回答。隨即伸出一個手指,問︰“你去一個禮拜,好嗎?”   見我沒有反應,又伸出兩個手指,問︰“要不,去兩個禮拜?”   見我仍無反應,便再加上一個手指,直聲直氣地問︰“三個禮拜,你總夠了吧?”   羅儀風朝我眨巴眼楮,我忙說︰“康老,要不了三個禮拜,我就回來了。”老太太樂了,高興得雙手拍巴掌。   其實,我很明白自己的返川之途是凶多吉少,一踏入川劇團的大門,即會被革命群眾專政。斗我,關我,怎麼收拾我都行。我舍得自己的命,卻舍不得父母。父母比天大,比命重。只要想到年邁的父親,我便心神不定,很悲哀,很迷茫。和康同璧的相對寧靜安穩比較,我簡直不敢揣測父親本已不多的未來。難以克制內心憂傷與恐懼的我,低聲對羅儀鳳說︰“我這一走,不知道爸爸以後的日子會怎樣?”   盡管把耳朵湊過來,康同璧仍然听不清我的話。她迫不及待問女兒︰“小愚在說些什麼?”   羅儀鳳用粵語大聲地重復了我的話,她听懂後,一只手拍著自己的胸膛,說︰“小愚,你放心地去吧!你的爸爸只要不生病,今後就不會出問題。我敢打包票!”她的口氣堅定無比。   我感謝她的快慰之語,卻情不自禁地問︰“康老,您憑為什麼這樣說?又還敢打包票。”   老人說︰“是命運告訴我的。先父的經歷,證明了命運是存在的。你大概知道戊戌變法的事情吧?”   我點頭,道︰“中學歷史課就講了,大學又講了一遍。我還根據譚嗣同獄中題壁的情節,寫了一折戲呢。”   “望門投止思張儉,忍死須臾待杜根。我自橫刀向天笑,去留肝膽兩昆侖。”老人隨即大聲背誦出譚嗣同那首寫在監舍牆壁上的絕命詩。   她叫我移坐到她的身邊,又叫女兒給自己倒上一小杯水。見此情狀,估計這是要跟我認真談談了。果然,她開始了關于康有為命運的講述︰“戊戌年(1898)的八月先父變法失敗,假如我還沒有記錯的話,是初六清早發生的政變。皇上(光緒皇帝)被囚,西太後臨朝听政,下諭抓維新人士,南海先生是情罪重大的首犯。他恰恰在這一天的上午11點鐘,把自己的行李從招商局的海晏輪搬下來,改乘英國太古公司的重慶號輪船,離開天津。榮祿派飛鷹兵艦追,飛鷹兵艦的速度比重慶號快一倍。可是走到半路,兵艦的煤不夠了,只好折回天津。小愚,你說這是不是命定?初八船過煙台,先父上岸買了水果。榮祿向上海道、煙台道發出‘截搜重慶號,密拿康有為’的密電。恰好煙台道有事外出,隨手把電報塞進了口袋。等他掏出一看,馬上返回煙台時,重慶號已經開走。小愚,你說這又是不是命定?上海道得到密旨,連日親自坐鎮吳淞,凡來自天津方向的輪船都要上去搜查。上海的維新黨人士看見許多兵勇守在那里,以為康有為這一回是死定了,大家痛哭而返。可就在這個時候,船上一個叫普蘭德的英國人用對照片的方法找到先父,把一道‘皇上已崩,急捕康有為,就地正法’的電旨拿給他看了。然後,這個英國領事館的人,讓先父馬上和自己一起坐小輪船登上英國兵艦。剛上了兵艦,上海道派來搜拿小船便靠了重慶輪。小愚,這又是不是命定?先父在船上情緒很壞,以為皇上已被西太後和榮祿殺掉了,便也想去死。在船上他寫了一首詩,我現在還能背出來——‘忽龍翳太陰,紫微移坐帝星沉。孤臣辜負傳衣帶,碧海青天夜夜心。’先父做完詩,又寫家書,和大家訣別。那個英國人看到這個樣子,就說︰‘皇帝的死訊還沒有證實,請康先生忍死須臾。’在英國兩艘兵艦的護送下,先父到了香港,知道了皇上還活著的消息。所以,後來先父對我們家人說,這次脫險他有十一個可死的機會,只要踫上一個就沒有性命了。”   講到這里,康同璧舉起手指像數數一樣地說︰“小愚,你看南海先生有多少可死的機會。假如皇上不催他立即離京,那一定是死了。假如西太後的政變早一天發生,那一定是死了。假如遲一天出京,那就會在南海會館被捕,一定死了。假如在天津住客棧,搭不上輪船,那一定死了。假如乘的是招商局的海晏輪,英國領事館的人就無法救他,那一定死了。假如追他的飛鷹兵艦不是因為缺煤折回天津,那一定死了。假如煙台道不外出,接到電報就派兵截拿,那一定死了。假如那個英國人不派兵艦護送,半路被截,那一定死了。——小愚,你看先父就有這樣多的可死機會而不死,不是冥冥中有鬼神護佑,是什麼?我說這就叫命運,叫命定。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   接著,老人霍地起來站到我跟前,說︰“不要看現在你爸爸倒霉,他的命終歸會好。別看紅太陽現在紅,連他的夫人也紅,將來這一家人的命,都不會好的。小愚,你不要笑,我說的是真話,老實話,正經話。”我的確笑了,卻笑得有些勉強。   康同璧覺得我似乎不大相信她的斷語,便神色嚴肅、拍著胸口大聲地說︰“你爸爸命中注定,不會有事的!除非章先生他自己不想活了。你放心地去成都吧,不要擔心,也不要害怕。你遇到困難,還有我呢!”顯然,老人說這話的時候,已經忘記了終日吃豆腐乳的處境,忘記了夜間起身艱難挪步的年紀,更忘記了外面的紅色恐怖。我流著眼淚,撲在了她的肩上,仿佛在惡風撲面、腥雨滿地的時候,有人護衛我,向我張開了雙臂。   是的,一切死生之說、任何存亡之難,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認識,卻又難以預知。後來的事情,恰如康同璧所言︰一年之後,父親死于病。終極原因是自己不想活,是包括親人在內都難以理解的心靈創痛,精神孤獨,以及恥辱,疲憊,消沉。這使得他決意告別這個已是一無所求的紛繁世界。生命之于父親,真是一個過于奢侈的字眼,胸中填滿了痛苦與悲憤,走了。而這,不正是康同璧所說的命運或命定嗎?   我返回成都,即被革委會關押,失去了行動自由。1969年秋,已是現行反革命分子的我,抱定最後能看上母親一眼,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的決心,半夜翻牆逃出川劇團私設的牢房,縱身跳上開往北京的火車,站在車廂廁所過道,兩天不吃不喝不合眼,回到了北京。當晚母親告訴我,在父親去世(1969年5月17日)後的三個月,即1969年8月17日康同璧病逝。   老太太最初不過是患感冒,先在家中調養。不想,病越來越重,便送進醫院,擱在了觀察室。窄窄的床鋪正好對著門口,穿堂風兒吹個不歇,過往之人走個不停。羅儀鳳一再懇求,是否可以轉到病房。   院方的人白了她一眼,回答說︰“你母親不就是個社會名流嘛,這麼呆著就行了。”   幾天後,康同璧死在了觀察室。   記得一次閑聊,羅儀鳳對我講起西方的一則故事。她說,在一座大樓里,住著許多國家的人,有英國人,法國人,猶太人,德國人,還有中國人。一天夜里,大樓突然起火。只見英國人去救妻子,德國人去救女兒,法國人去找情人,猶太人去拿錢袋。而中國人呢,卻背著老母親向樓下快跑。——她的故事惹得我哈哈大笑。笑後,忽然覺得我的羅姨,不正是在中國政治風暴中,馱著母親疲勞奔跑的人嗎?現在,母親從她的背上滑落下來,她或許可以喘口氣,歇歇腳了。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在我潛逃回京的短暫日子里,經母親周密安排,我見到了羅儀鳳。時隔一年多,她形容盡變,變成了一個老婦。兩鬢和眼窩深陷,臉孔呈鉛色。本已瘦弱的她,仿佛全身僅由骨頭和神經構成似的。特別是那雙曾經美麗的眼楮,像撂荒百年的土坡,全無潤澤之光。算來她恐怕還不到六十歲,這歲數在國外正是好吃好玩的好時光。革命之于她,真的如自己所言——可謂經脈盡斷哪!   她直勾勾地看著我,說︰“小愚,我們見面了。可你沒了爹,我沒了娘。”   我倆抱頭慟哭。她只坐了半個時辰,即起身告辭。   母親留飯,她謝絕了。說︰“走這一趟路,只為看看小愚。”   母親執意送羅儀鳳到公共汽車站,回來後對我說︰“可憐儀鳳,走路比我還要慢,說話的精神也沒有了。”   讓我不解的是,羅儀鳳本人好像未受到什麼政治迫害,怎麼變得如此孱弱,淒涼?   母親說︰“康老死後,儀鳳的哥哥還是渺無音信。革命政權規定所有私房的產權一律交公,那麼租給外交部官員的房租收入,也沒了。斷了經濟來源的她,粗茶淡飯,節儉度日。在辭退幫工的時候,家里的男佣老郭和二陳提出,要儀鳳每人給三千元安置費,否則就鬧到居委會去。康家哪有錢?儀鳳膽小,不敢得罪工農兵和街道的人,明知是敲詐,也只得忍氣吞聲。為了湊這六千塊,她都快急瘋了,白天找人托賣家具、衣服、雜物;夜里焦慮,失眠,哭泣。泡在這樣的苦日子里,她能不老嗎?到了冬季,儀鳳自己已燒不動鍋爐,只好燒壺開水,灌個暖水袋抱在懷里。過著這樣的窮日子,她能不老嗎?再說,以往所有的生活內容及全部的社會關系,都斷了。好比終日坐在一口枯井里。所以,儀鳳的老,是從心老開始的。”   母親的話,像一根根鋼針刺痛著我的心。而此刻的羅儀鳳可能坐在電車里,躲避著別人的注視把臉朝著車外,死寂般的眼楮望著變換的街景,想著渺茫的未來……   整個晚上,我都在竭力思索,力圖給我的羅姨尋出一條新的生路。結果,什麼也沒有想出。舊夢已逝,新夢不來。其實,在我們的這個環境里,她是做不出新夢的。她的處生之道,為新社會所不容。而新政權所倡導的整齊劃一的生活、觀念及思維方式,又把她的心靈最後一條縫兒,都封沒塞絕。這樣的特定人物及其生存情境,不禁使我聯想中國歷史上的遺民。難怪研究明清之際士大夫問題的學者說,中國歷史上“遺民多有祈死,待死,以生為死者”。ぁ而父親說,康氏母女是中國最後的貴族,看來也是不錯的。   我不知羅儀鳳什麼時候去世的。後來得知︰在“文革”後期,因街道積極分子和男佣的檢舉,羅儀鳳曾被關押,令其交代與司徒雷登的反革命關系。因為她16歲考入燕京,年紀最輕,功課最好,深得這位洋校長的賞識。羅儀鳳早就說自己是驚弓之鳥,怕的就是政治。我想,正是中國酷烈的政治折了她的壽。況且,靈魂高貴的人往往脆弱。   1978年春,我平反出獄,回到了北京。   一年的除夕,母親帶我去新源里聶紺弩家,給聶老做壽。中午,吃罷壽面,母親即刻告辭。我很納悶兒︰母親往常要呆很久,今天為什麼例外?   離開聶家,母親便告訴我︰“托人找到了羅儀鳳後來居住的地址,好像就在這附近,今天咱們一定要去看看。”   母親一路走,一路問,根據字條上寫的樓號、單元號及門牌號碼,我倆終于來到了一棟普通居民住宅樓的底層。這個樓很舊,公共通道里的光線暗淡。按動門鈴後,一個滿頭白發的老嫗開了門。   我驚呼︰“這不是林女士嗎?!”   “你是小愚吧?”   除了滿頭白發,林女士的樣子一點兒也沒有變。那時她不顯年輕,現在也不覺衰老。她對我母親禮貌又謙恭,猶如當年對待康同璧一樣。   她告訴我們︰“康老和羅小姐所有的東西,都在這里保存著。”說罷,轉身打開房間里面的一扇門。   原來這是一個兩居室的單元房。里面的這間屋子,比外屋略大一些。家具,皮箱和雜物堆滿了整個空間,一直堆到天花板。我仔細辨認這些舊物,想找到一件小東西,留做紀念。突然,我看到了那張黑褐色菲律賓木質圓形餐桌,那曾經擺著豆腐乳和烤饅頭片的餐桌,那放著一小碗燕窩等我去喝的餐桌。驀地,一陣隱痛浮上心來。   “你今後怎麼處理這些舊物?”母親問林女士。   她答︰“不處理,我等著,等著康家的親屬。康家的人不來,我就這麼守著。”   和林女士分手的時候,她向我們深鞠一躬,並連連道謝。   回到家中,心情無論如何也好不起來。晚上,全家吃過年夜飯,圍著九寸黑白電視機看節目。我的眼楮在看,心卻飛到了東四十條何家口。“瀚海漂流燕,乍歸來,依依難認,舊家庭院。”我想起了那里的柴扉,石板路,御賜太平花,被挖走的榆葉梅,被開水澆死的玫瑰,還有我睡的窄窄小木床……   夜里我和母親並排躺下。母親累了,可我毫無睡意。   我問母親︰“那東四十條何家口的大宅院,是康同璧自己的房子,屬于私產。林女士應該在那里替康老和羅姨守護遺物。”   母親說︰“那宅院早讓別人佔了。”   “誰佔了?”我問。   “葉道英。”   “是葉劍英的弟弟嗎?”   “是的。”   我喊道︰“他憑什麼佔康家的私房?”   “江山都是人家的,還說什麼房子。”   “混帳。”我翻身爬起,在監獄里學會的髒話,不知怎地竟脫口而出。   母親厲色呵斥,命令我改掉獄中惡習。我乖乖地躺下,望著漆黑的天空,最後一次見到的羅儀鳳那燈干油盡的樣子,就在眼前搖來晃去。我心想,如果羅儀鳳像我能學會罵人,她一定會像我一樣活著。   我曾打听康氏母女骨灰的下落。得到的信息是︰由康同璧兒子出資,由政協出面,將康同璧母女安葬在福田公墓。那時兒子已經坐上了輪椅,無法飄洋過海參加母親和妹妹的葬禮。而她們母女所保留的康有為的遺墨、手稿、藏書,其中包括那套珍貴的《大藏經》,按照康同璧生前的遺願全部無償地交給了國家。   事情到此,總算有了一個“入土為安”的結尾。但我轉而又想︰康同璧在北平和平解放和中國婦女解放運動中,是有貢獻的,再說人家母女把上等宅院和珍貴藏書都上繳了,捐獻了,怎麼一塊不足三尺見方的墓穴加兩個骨灰盒,還要遠在美國的兒子出資?難道康同璧的資歷和貢獻,還抵不上我們的一個副局級干部?   在已無神聖與純粹可言的今天,受人敬重的康同璧是一種絕響;我能去敬重並感受她,是一種福祉。   2002年8—11月于守愚齋 注釋:   ヾ︰梁啟超《飲冰室詩話》第六節載︰“康南海之第二女公子同璧,研精史籍,深通英文。去年孑身獨行,省親于印度,以19歲之妙齡弱質,凌數千里之莽濤瘴霧,亦可謂虎父無犬子也。近得其寄詩二首,自跋雲︰‘侍大人游舍衛祗林,壞殿頹垣,佛法已劫。然支那女士來游者,同璧為第一人。’詩雲︰‘舍衛山河歷劫塵,布金壞殿數三巡。若論女士西游者,我是支那第一人。’‘靈鷲高峰照暮霞,淒迷塔樹萬人家。恆河落日滔滔盡,祗樹雷音付落花。’”   ゝ︰載濤(1887—1970)姓愛新覺羅,字野雲,滿洲正黃旗人。1890年封二等鎮國將軍;同年晉為不人八分輔國公。1902年襲貝勒。1908年12月加郡王餃;同月與鐵良等任總司稽察。清廷新設禁衛軍,任專司訓練禁衛軍大臣。1909年6月管理軍諮處事務。1910年2月赴日、美、英、法、德、意、奧、俄八國考察陸軍,5月派任赴英國專使大臣。1911年5月任軍諮大臣;其後任蒙古瓖黃旗都統。1912年1月,與載洵等組織宗社黨;3月宗社黨解散。1917年7月張勛復闢,溥儀任為禁衛軍司令;同月復闢失敗。1918年徐世昌任為將軍。1927年6月任翊衛使。1931年1月,國民政府聘為國難會議會員。1949年後,歷任人大代表,政協委員。1970年9月2日在北京逝世,終年83歲。   ゞ︰儲安平《英國采風錄》第73-74頁。1949年觀察社出版。   々︰趙君邁(1901-1988)湖南衡山人。畢業于日本成城中學,後赴美國留學,先後畢業于威斯康辛大學和諾維支騎兵學校。1928年回國,加入中國國民黨。1930年任浙江教導團團長。1936年任財政部稅警視察長。抗戰期間,任湖南省鹽務局局長,衡陽市市長兼警備司令。1942年被選為第三屆國民參政會參政員。1944年任湖南省政府委員。1945年任吉林長春市市長。1946年被中國人民解放軍俘虜。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後,任第2、3、4屆全國政協委員。歐美同學會副主任委員。1988年7月13日在北京逝世。終年 87歲。   ぁ︰趙園《明清之際士大夫研究》第345頁。1999年北京大學出版社出版。
作者: hkbdsm    時間: 2004-6-1 07:08 PM

為什麼要貼一編這樣文章。不關於任何政治 看完也許您對現在遇到問題和處理手法有很多啟發 我們確實活得艱難,一要承受種種外部的壓力,更要面對自己內心的困惑。在苦苦掙扎中,如果有人向你投以理解的目光,你會感到一種生命的暖意,或許僅有短暫的一瞥,就足以使我感奮不已。 以下是小弟加以注譯。如有錯處請通知更正 *注:康有為共有6個老婆 *注:章伯鈞中華人民共和國第一任交通部部長 *注:徐悲鴻是解放後為中國中央美術學院院長。但他畫是否那麼好,見仁見智........ *注:舍衛山河歷劫塵,布金殿壞數三巡。若論女士來游者,我是支那第一人。 此詩出自年僅18歲的康同璧與父親康有為一起到印度,住在印度大吉嶺。在哪個時候寫這一首詩 *注:支那(India加China,Indochina)。我們可以從法國統治越南時代發行的郵票可以看見加印Indochina這一詞,但在那應是指支那半島的意思。 那為何那時候稱中國是支那。支那不是英語直譯,而是日語轉譯,chi的日語讀音與“支”相同,na的日語讀音與“那”相同。英語專用名詞先是被日本人用最接近的假名拼法讀出來,再寫成讀音一樣的日文漢字,中文直接使用這些漢字(當然與日語讀音不會相同,只是寫法一樣)。所以不是英語音譯成漢語,而是日語間接轉譯。 *注:四個朝代。清朝。軍閥或者是(偽滿州國)。民國。中華人民共和國........關於軍閥或者是(偽滿州國)需要考證一下 *注:地安門,前門 北京城門有:前門、宣武門、阜成門、西直門、德勝門、安定門、東直門、朝陽門、崇文門。還有外城有七個城門 當您到了北京一定會發現一個奇怪現象北京城牆呢?? 喔!!早在50年代的時候被拆了 可惜可惜!!! HKBDSM
作者: 花束    時間: 2004-6-1 10:56 PM     標題: 太累

看起来太累
作者: ydt    時間: 2004-6-9 07:09 PM

终于抽空看完了打印件,一如HKBDSM所说,希望关心目前紫荆状态的,少看点虐文,抽时间看看这篇文章,具体的方法不一定能有,但低落的心态想必会多少有点改变。。。。。。。
作者: woshishui    時間: 2004-6-11 06:14 AM

太长了......
作者: woshishui    時間: 2004-6-13 10:54 AM

有些人,看事情总是会只看表面. 深层的,不想不问. 有些人,总会先看深层,看透彻了看明白了, 却忽略了原本最单纯的意义,从而曲解. 要是有个人提醒, 命运就不会是一颗生不出叶子的树了.. 就不会把自己的路装饰的如此的荒凉..
作者: 野之梦    時間: 2004-6-14 07:01 AM

文革时听说要有人来抄家,母亲夜里抱着心爱的首饰到护城河边上,一件一件的扔。暗夜里望去,黑压压的都是人,每隔一段距离就有人在往河里仍东西。 母亲后来也不太爱戴首饰。也许她忘不了曾经心爱的东西。 我很残酷么?这世界比我残酷多了。
作者: woshishui    時間: 2004-6-15 12:12 PM

我们不是不说我们的过去......... 因为说也没用了........
作者: 如玉    時間: 2004-7-11 01:29 AM

现实的世界本来如此,跟SM的世界是一回事情。
作者: woshishui    時間: 2004-7-11 08:25 AM

每一个人的命里, 都与一个地方有着莫名其妙的牵牵连连, 梦里有,诗里有,醉着有,醒着亦有.
作者: redblack000    時間: 2004-7-29 11:22 PM     標題: ^^...

文章好長唷...得看好久 不過寫ㄉ不錯
作者: liwaiwaihk    時間: 2004-8-9 01:16 AM

不錯的文章
作者: ikajia    時間: 2004-8-22 12:21 AM     標題: 关于宿命的一切

忽然在这里看到这样一篇,本来是应当奇怪的。想想却也无甚可怪的。一群人有个共同的爱好,却并不代表没有了别的喜好和追求。 --是为小序 有时候我在想,到底怎样的文章才算是真正好的。 辞藻华丽七宝楼台一般又或引经据典穷极书袋的那一类肯定不是; 言语无趣,只知提纲挈领紧跟精神主义的那一类更是面目可憎; 那些美妙得冒泡泡的青天白日大梦若不是恰巧落到了一双有兰心蕙质的手里边,肯定也逃不过沦为八流九流文章的劫数; 更逞论那些本无志趣亦无文采的堆砌; 这样七七八八地一番编派下来,好文章就已经不多了。若是更有些风骨气质上的偏好,怕是留下的更屈指可数。 心比眼高,眼比手高,手里的活计或者并不是大部分人天生就擅长的。 这是文章的宿命。也是写字人的宿命。 然而,有时候,真的会出现那些可以压迫住思维以至于我不得不停顿下来,深吸一口气,打理好神经才敢于继续看下去或者重新再读一遍的字。 然后,发现它们居然还都有那么一些些共性。 以手写心。是练习作文之初的要求。但有穷极一生的心血写下的数万、数十万、数百万文字其中又有多少是符合或对得起这最初的要求的呢。 章女士的文字虽长,文词方面也不算足够精到,却胜在了行文从容和情真意切。抛开字里行间和政治相关的情绪,那些翔实的记述,生动的细节,笔下亲友的对生活,无不扣人心弦。 我在这里花了2个钟头看完,写下,赞极终归不过一个好字。 却是人家大半辈子的生活。方才能情真意切,以手写心。 所谓代价,不过如斯罢了··· 我乐意看到世界和平,科技昌明,国泰民安。 虽说人定胜天未必不是一个神话。 我只觉得,关于宿命的一切,都是那么公平而合理。
作者: woshishui    時間: 2004-10-12 07:16 AM

原來心碎了,還是會痛;心死了,人還是活著
作者: woshishui    時間: 2004-10-13 07:32 AM

为什么过去了才知道后悔,做过了才知道错了? 又为什么明明知道不可能却还要象飞蛾扑火那样自寻灭亡?
作者: Labyrinth    時間: 2004-10-27 09:02 PM

2004年最值得阅读书籍推荐: “往事并不调查”“中国农民如烟” 大大老是隐身啊。。。
作者: ydt    時間: 2004-10-28 05:15 AM

最初由 Labyrinth 發表 [B]2004年最值得阅读书籍推荐: “往事并不调查”“中国农民如烟” 大大老是隐身啊。。。 [/B]
<中国农民调查>,常人不宜读......
作者: xhs    時間: 2005-3-27 02:01 PM

很好的文章,只要是老大发表的文章我都从头到尾仔细的看




歡迎光臨 紫荊虐戀HK-BDSM STORY (http://hkbdsm.com/story/) Powered by Discuz! 7.0.0